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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小瑾:父親侯登科的矛盾人生

發佈時間: 2017-05-03   |   作者: 楊雲鬯   |   責任編輯: 圖片中心   |   來源: 影像中國網

 

紀實攝影家侯登科已經離開14年了。根據侯登科的生前遺囑,2007年,由其生前好友李媚、于德水等籌劃並組織了“侯登科紀實攝影獎”(簡稱“侯獎”),以期資助中國攝影師記錄中國這片變遷中的土地。如今,“侯獎”已成功舉辦5屆,並即將迎來第六屆,而侯登科的女兒侯小瑾也開始準備接過這份父親的遺産。據悉,第六屆“侯登科紀實攝影獎”現正接受申報,至2017年7月31日截止。評選結果將於2017年10月揭曉。“侯登科紀實攝影獎”的線上戰略合作夥伴及獨家徵稿平臺圖蟲網已經開通投稿通道(https://tuchong.com/events/436636/)。為了更好地傳承侯登科的攝影精神,推進“侯獎”,前不久,年輕攝影師楊雲鬯與侯小瑾聊了聊——關於她記憶中的父親,關於對“侯獎”未來的期望。

 

 

我覺得他性格對攝影的影響主要就這兩方:一個是他自己天生的個性,會癡迷于某一個東西;另一個就是他自己從小的經歷,使他不自覺地在攝影的過程中尋找自我。

 

楊雲鬯:侯老師,您好,今天想跟您聊一聊您眼中的父親和他的攝影。之前您寫過一篇文章,有一些很細節的介紹。站在女兒回憶父親的視角上,充滿了對父親的追憶。

侯小瑾:2003年的那篇文章,是我在父親去世半年以後寫的一篇比較感性的追憶。那時我才20多歲,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父親會離開我,父親的去世對我的打擊很大。作為女兒,當時寫那篇文章,主要是對父親的回憶、懷念、愛戴。現在十幾年過去了,可能是因為自己年齡大了,對父親的攝影,對他的人有了更多的認識。

 

楊雲鬯:您認為您父親對攝影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呢?您父親的攝影和他的性格有什麼關聯?

侯小瑾:我父親是一個非常執著的人,有的時候對一些事情很癡迷,很容易對某一件事情鑽得非常深。他最早的時候繪畫非常好,也是因為這個被招到鐵路做宣傳的工作。上世紀70年代初,他有一段時間負責放電影,可能接觸到了很多黑白影像。後來他又接觸到了攝影,非常癡迷,開始進行光影、線條、色塊這類圖像的試驗。但很快他的興趣就發生了轉變,開始拍人物和紀實性的題材。

另外,他的攝影和他本身的經歷也有關係。他小時候生活在縣城和農村的結合部,儘管家住在街上,卻屬於農村戶口,所以他接觸了很多農民。我爺爺進過監獄,奶奶改嫁了很多次,家庭名聲不好。父親也因此從小受到當地人很多的歧視。

 

 

 

 

 

父親是靠他的曾祖母撫養長大,家裏沒有勞力,拿的公分很少,一老一小經常被村裏人欺負、排擠,比如在吃公社大鍋飯的時候,他們總被排在最後,也因為反抗挨過打。父親應該是個很敏感的孩子,從小承受偏見和不公,讓他很早就體驗了中國農民在勤勞樸實之外的其他方面。比如狡黠、偏見、愚昧,這些他都看在眼裏。他在拍攝的時候就會無意識地尋找自我。他的回憶,他的認識,他所了解的現實中的人性,這些東西不是表面,而是更深層次的。比如説這些人的生存狀態是怎樣的?這種生存狀態和他自己的關係又是怎樣的?

 

 

楊雲鬯:所以説他的攝影更像是在追尋自己,把自己的經歷和感情投射在了他拍攝對象的身上。

侯小瑾:對,沒錯。從這一點上説,我父親的“紀實”是在記錄現實。但是你如果閱讀他寫的很多日記和評論文章,你會發現他其實不斷地在拷問自己:我拍的東西是不是現實?我能不能把我自己從我拍攝的對象裏邊割裂出來?我能只拍我的對象而不帶入自己的感情嗎?

 

 

楊雲鬯:在一種主觀和客觀的狀態之間,自己詢問自己。

侯小瑾:對,所以説他的作品,你看的時候就會覺得有一種張力在裏面。比如我們現在去看很多紀實攝影師的作品,拍的上世紀80年代,那些照片就很現實,攝影師個人的主觀表現就會少一些。但是我父親的照片在紀實基礎上,主觀的感覺其實特別強烈,而且很矛盾,去不掉。

 

 

我自己眼中的父親那就是非常矛盾的一個人。他對自己家人非常苛刻,我覺得我們永遠達不到他的要求。

 

楊雲鬯:是的,您父親自覺的那個點和他同時代的很多攝影師不一樣。

侯小瑾:對,他總是處於這種很有張力的狀態。怎麼説呢,這是他的特別之處。他一直處於一種很絕望、自我批判或者反思之中,他的東西表現出來也是這樣的。

去年在深圳回顧展的研討會上,曾經有人就説他作品所體現的現實主義,我覺得我父親的攝影其實不完全是現實主義。

在他的圖片後面有一種形而上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很多人看到他的圖片會有不同的解讀,或者能感覺到有很多感情。他擺脫不了自己,擺脫不了藝術,也擺脫不了他想反映的現實,很矛盾。

 

 

 

楊雲鬯:那在您成長的過程中,除了攝影以外,會不會感覺得到他在其他地方也是一個矛盾的人?

侯小瑾:怎麼説呢?我自己眼中的父親那就是非常矛盾的一個人。他對自己家人非常苛刻,我覺得我們永遠達不到他的要求。但是聽他的朋友説,心裏明白他對自己的家人還是蠻依賴的,因為父親從小的經歷,潛意識裏是渴望家庭和親情的。

 

 

 

楊雲鬯:他可能對於家庭、家族或者家人的這種渴望是特別強烈的,所以才會讓你們覺得他很苛刻?

侯小瑾:是的,他在生活中表現的是對家人好像毫不在意,但有時候又特別在意。我跟你講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的名字裏有個“小”字,上初中時我覺得“大小”的“小”不好聽,就把這個“小”改成了“拂曉”的“曉”。然後我把所有的書和作業本上的名字都改成了“曉”。結果有一天我爸爸看到我的本子,就質問我“你怎麼擅自改自己的名字呢?”我説,我覺得那個“大小”的“小”不好,等我長大了難道別人還叫我“小”瑾啊?然後我父親就勃然大怒,説你的名字是父親給你的,你沒有權力改,對我一通臭罵。他覺得作為父親的權威受到了挑戰。

但是我不服他,我就很氣憤,憑什麼我沒有權力改?這個“小”就是不好聽,我要改成“拂曉”的“曉”。結果我爸突然冒出來一句:“那你覺得鄧小平‘小’不‘小’?”我瞬間無言以對。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改過自己的名字。所以你説他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家人嗎?

我覺得我爸爸可能是從小家庭不完整,缺少父愛母愛,所以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親人的感情,而且可能骨子裏就是比較害怕表露親情,表露自己脆弱或者軟弱的一面。另一方面他對朋友真的是太好了,讓我覺得他的朋友比家人重要多了。

今天我還問我媽:“你對我爸那些陜西朋友有什麼記憶?”然後我媽回答説:“有什麼記憶,反正過年從來沒有見過你爸和我們在一起。”

 

 
 
 

 

楊雲鬯:可能覺得跟朋友在一起更輕鬆。

侯小瑾:對,他跟他的那些攝影圈的那些朋友在一起,真的是掏心掏肺。今天我還問我媽:“你對我爸那些陜西朋友有什麼記憶?”然後我媽回答説:“有什麼記憶,反正過年從來沒有見過你爸和我們在一起。”

我小時候,凡是過年,他必然是和攝影界朋友到鄉鎮或者農村照相,因為過年陜西那些民俗的活動比較多。

 

 

楊雲鬯:也許陜西的那一幫攝影師都不流行在家裏過年。那他們一般會怎麼安排呢?

侯小瑾:也有可能。上世紀80年代初,大家經濟條件都不是很好,我父親他們常去那些民俗活動比較集中,傳統文化深厚的地方,比如我的老家鳳翔。起初大家的經濟能力都有限,旅館招待所也不多,到了鳳翔很多時候都是吃、住在我奶奶家。

奶奶、媽媽也都對父親的朋友很熱情,照顧吃住,有時還出去給他們借自行車。他們白天出去晚上回來,或者一齣去兩三天,幾乎每年正月都是這樣,直到80年代末以後,大家經濟條件好了,奶奶年紀也大了,不可能老麻煩她,父親的朋友就住招待所。

 

 

 

楊雲鬯:所以實際上陜西群體的成就,是離不開家裏的女性的。

侯小瑾:怎麼説呢,父親他們當時搞攝影確實也挺不容易的,因為生活條件那時候都挺艱苦的,風餐露宿的出去跑。

他對朋友一直很看重,這也是為什麼到1995年以後,我父親有一段時間非常苦悶,到了上世紀90年代,陜西群體裏每個人都有了各自的輝煌和追求,大家個性顯露,也有了一些分歧,父親或許就對友誼有那麼點兒失望吧。

 

 

楊雲鬯:大家沒有以前那種非常開心的感覺了?

侯小瑾:對,他曾經很在意的朋友,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在意他,他們的友誼沒有以前那麼牢固了。那段時間父親比較苦悶,總是希望有人理解,或者説有一個東西宣泄,但是那個時候那些朋友都各忙各的了,他很孤獨,一直到他去世。

 

 

他説,如果心安靜下來,你就會聽到很多聲音。

 

楊雲鬯:所以實際上從上世紀90年代一直到他去世以前,他都沒有像以前那樣很熱情高漲地拍照了?

侯小瑾:他還是很有激情,也在拍照。但是他那段時間對攝影的認識又有了一些變化。我看過李媚老師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對他的一個訪談,他説,如果心安靜下來,你就會聽到很多聲音。那時候我覺得他開始重新思考,攝影到底是什麼?之前還認為攝影可能還是要反映一些什麼,訴求一些什麼,或者表達一些什麼。但是到了90年代以後,我覺得他拍得有一些隨意,取景不再像以前的風格了,沒有那麼強烈了。

他的攝影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有一些規矩在裏面。我覺得他在90年代以後拍東西就是目的性不強了,看似隨意卻是意識流露。一個藝術家在苦悶的時候,生活絕望的時候,創作的東西反而更有生命力。

 

楊雲鬯:您對您父親的照片中,印象中最深刻的有哪些?

侯小瑾:我比較喜歡麥客裏面一些照片。我覺得我父親平時是個很有時尚感的人。

 

楊雲鬯:時尚感?

侯小瑾:可能我這個用詞也不太恰當。我比較喜歡他一張麥客的背影,那個麥客穿了一件很皺的襯衫,他可能也是想説麥客的生活很艱苦,所以他的衣服是那樣;但是你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你會覺得他這個東西其實也是美的,或者拿出來把它做成時裝也能激發靈感的。或許也不能説它是美的,應該説它是很有意思的、很有趣味的。

他還有一張照片是麥客俯下身去拿東西,衣服上有兩塊很大的補丁。父親拍這種不僅僅是為了反映苦難,其實他就是拍一種很有意思的東西,這些東西他很熟悉。還有就是我父親拍了很多孩子的題材,他很喜歡兒童,然後他拍的兒童都是那種,有點野野的,很皮實,很淘氣,而且都是那種很動態的孩子。

 

 

楊雲鬯:一種很自然的狀態。

侯小瑾:對,今年西安當代藝術展裏面用到了我爸爸的一張照片,是一個小女孩穿了一條裙子在往前走。我估計那是在採石場拍的,背景都是一些石頭,地面也是那種碎石粒。那個小女孩光著腳,穿了一條很多花邊的裙子,很吃力地往前走,估計她很喜歡這條裙子吧。我特別喜歡那張照片——以前我在父親的暗房裏見他反覆洗過的照片。整個照片的狀態讓我覺得這個小女孩很可愛,但又覺得有很多東西在裏面,可以有很多的解讀。

父親的照片總是讓我有很多感覺在裏面,不是懷舊,比如找到了上世紀80年代的西安或者找到了80年代的中國的感覺。而是他裏面有很多很複雜的情感。

 

 

“我自己現在的期望,就是能夠把這個獎像他們希望的那樣堅持下去,希望得到攝影界學術界一如既往的支援,讓這個獎一直保持一定的學術水準,也像我爸爸當年希望的那樣,支援那些年輕人堅持自己的追求。”

 

楊雲鬯:“侯登科紀實攝影獎”現在已經落到了您的肩上,您對於這個獎的未來有一些什麼樣的期待或者看法?您希望把它辦成一個什麼樣的獎項?

侯小瑾:我首先要説,我爸爸當時委託的這些朋友,李媚老師、于叔叔他們,確實做得非常好。感謝穀倉藝術館這麼多年的支援,目前“侯獎”已經累計做完5屆,在國內現在也蠻有影響力,而且還在持續。這個獎項的學術性非常好,還是比較純潔的一個獎,沒有那麼多外部的干擾因素,我很感謝他們。

我自己對藝術圈、攝影圈並不是很熟悉,現在才慢慢了解,我自己現在的期望,就是能夠把這個獎像他們希望的那樣堅持下去,希望得到攝影界學術界一如既往的支援,讓這個獎一直保持一定的學術水準,也像我爸爸當年希望的那樣,支援那些年輕人堅持自己的追求。

 

楊雲鬯:中國攝影的環境一直在變化,包括大家對紀實攝影的理解也在變化。“侯獎”也是一直在前進和改變。

侯小瑾:對,這次也很感謝圖蟲網。和圖蟲合作,給大家提供了一個更便利的投稿途徑和宣傳平臺。而且就像你説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大家對紀實攝影的認識,都有很多的變化,現在紀實這個東西確實對它的定義已經很多樣了。紀實攝影是不是已經過時了?或者説新的時代紀實攝影應該用什麼方法?這些都有變化。我自己一定盡力而為,而且現在主要是依靠這些前輩們的幫助。

楊雲鬯:我們也會好好協助一起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