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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鄉:村裏來了照相的

發佈時間: 2017-03-30   |   作者: 文赤樺   |   責任編輯: 馬雅蘭   |   來源: 中國攝影出版社

 

鄉村照相館的手繪背景布,多是對城市生活的想像。
鄉村照相館的手繪背景布,多是對城市生活的想像。
 

如果沒有王勇的努力,那些長年奔走在中原大地的鄉村攝影師們,很可能會悄無聲息地老去,一如凋敝的鄉村,從而成為某個時期的口頭傳説。

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他們一直默默服務於農民和鄉鎮居民。可是,這些攝影師卻幾乎從未進入過官方攝影機構的視野,從而被忽視、不被承認。

然而,由於王勇的新書《村裏來了照相的》的出版,他們陡然間集體出現在公眾眼前。 現年38歲的王勇,花了三年時間(2011-2014),橫跨河南、山東、安徽、江蘇,走訪了那些散居在這四省交界處的鄉鎮上的攝影師,完成了這部鄉村攝影師的口述史。

鄉村攝影師這個群體的形象,在公眾眼中是模糊不清的。但在王勇的書中,他們的形象清晰起來:卑微,勇敢,內斂。他們的光榮與哀痛也在影像中具體起來。

他們幾乎沒有攝影科班的教育背景。有人自學成才,有人跟父輩學藝,有人從西方傳教士那獲得得了攝技巧,還有人是從來華做生意的日本人那學會了攝影。

河南民權縣60歲的趙秀亭回憶説,他父親攝影是跟日人學的。“1930年,那個日本照相的從東北過來做生意,我父親12歲,跟著日本人幹雜活,六年後,他開了自己的照相館。”

可是,由於跟日本人學攝影這段歷史,趙秀亭的父親在1958年被判刑7年,進了監獄,罪名是“裏通外國”。1965年,父親刑滿釋放不久,又趕上了“文革”,吃了不少苦頭。

 

手工著色的老照片
手工著色的老照片
 

安徽亳州的李建興已經85歲了。他回憶説,一生最不好過的時候是1957被打成了右派後。“之前,我是一家國營照相館副經理,工資一個月45塊。 打成右派後,工資一個月只有23塊了。 當右派將近20年。生活困難,把孩子給人家一個。後來政府給我甄別改正了,才把孩子收回來,俺能養活得起了。”

像李建興一樣,這些鄉村攝影師們多數是1956年公私合營之後國營照相館中的一員。他們幾乎都到耄耋之年,正在老去。 王勇説,“這意味著我必須和時間賽跑,採集他們的歷史和故事。有幾個人,在我訪問後不久就過世了。”

王勇記錄的每一個故事,都是一個攝影師的一段私人生活。可是,當把這些個人的歷史片段串在一起,它們就構成了有關那個時代中國鄉村政治、經濟風貌的景象。

75歲的王懷明來自安徽利辛縣。他依然記得鬧饑荒時那令人心碎的一幕。“1961年,我到朱寨去給學校照相,是小學六年級的。我住大隊,好多死人都沒人抬啊,都是餓死的,有的一家人全死光了。董必武副主席來檢查,召開會議後,整個阜陽地區鬧荒的狀況大有好轉。不然還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嘞。”

 

鄉村攝影師製作的老照片
鄉村攝影師製作的老照片
 

儘管生活貧苦,王懷明説,人們還是要照相,一般是證件照,會議照,而不是為了享受。因此,他還是每天要工作。“董老(董必武)到臨泉縣檢查,公司就是派我去的。應為我年輕,又是黨員。”

中原一帶有一種習俗,不留陌生人的照片,甚至燒掉過世家人的照片,長輩例外。王勇説,書中所有的照片,有黑白有彩色,還有的是手工著色的,都是從倒閉的照相館和舊貨市場收來的。

顯然,這些老照片是一筆非常珍貴的寶物。知名的攝影評論家、學者晉永權説,“它為今人打開了一扇意想不到的窗戶,通過它可以一窺過去了的中國鄉村生活。”

除了口述文本,該書還為讀者呈現了370幅鄉村攝影師拍攝製作的影像,以及鄉村照相館曾經使用過的手工繪製的背景布,自製的道具,以及攝影燈。

 

手工繪製的背景布
手工繪製的背景布
 

作為該書的主編,晉永權認為,“通過這些照片,我們可以看到,鄉村攝影師們一直在努力模倣官方宣傳照片的拍攝,從用光,到美學趣味到身體姿態到景觀想像。然而,在模倣的過程中,鄉村攝影師也形成了自己獨有的特質和風格。”

王勇坦誠,他拍的第一張照片,“就是模倣的人民日報。”在這張拍攝于1998年照片中,“一個電工隊的隊長,像國家領導人似的左手叉腰,右手揮舞。那個時候,甚至連我這樣在電力局工作的人,都不知道一張好照片究竟該怎麼拍。我以為,那些在官方報紙上發表的照片就是好照片,所以才模倣。”

王勇自身是河南永城電力局的一名攝影師,曾拍攝報道過給人印象深刻的《俺河南人建國家大劇院》 以及《最後的之前民工》等。

然而,中國的鄉村的攝影師,並不僅僅是為農村人拍照片。最重要的是,“他們是鄉村影像的記錄者,是中國鄉村影像文化的塑造著,是中國影像文化歷史的底色,” 晉永權説。“他們教會了農村人如何審美,如何在鏡頭前微笑,如何擺姿勢,如何欣賞背景上的景色,等等。”

安徽濉溪的73歲攝影師營兆雲回憶説,那時農村人照相,不喜歡臉上有明暗光影,認為鬼臉才有陰影。他們喜歡照片是中國畫中那些神仙的樣子,又光又白。因此,“我一般會在他們臉上打平光。”

 

拍全家福時,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
拍全家福時,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
 

過去,攝影在農村是件大事,尤其是拍全家福。去照相館拍照時,一家老小會穿上最好的衣服,還要選一個好日子,

“照相像個重大儀式,”一個名叫“手牽手”的網友看了王勇的書後説。“1978年,我上小學一年級。一天下午,我媽媽突然來學校把我叫走了,説是要拍全家福,照相的到我們村來了。記得,照相機很大,有一個木架子,攝影師躲在布後面,手上拿個橡皮球指揮我們:別動,看這裡。然後,‘卡塔’一聲,他按下了快門。整個過程特別有儀式感。很懷念過去那些照相的日子。”

在很大程度上,如果沒有鄉村攝影師,很多農村家庭可能都不會有一張全家福。

然而,今天無處不在智慧手機,消解了儀式感和神秘感。人們隨時隨地都可以自拍。“攝影照相術本身擁有的神秘感和儀式感,以及相伴而來的對拍照結果的期待感,已經成為考古學意義上的中國鄉村的傳説,” 晉永權説。

在中國攝影史上,鄉村攝影師一直是個空白。攝影理論家吳鵬認為,王勇的書中有關他們為什麼攝影,怎樣走進了攝影的詳盡敘事,以及他們對鄉村攝影興衰的見證填補了這個空白。

最近,王勇在河南永城郊區建了一個“中原照相館攝影俱樂部”。俱樂部定期展覽農村人自己拍的照片,並舉辦攝影講座和培訓。他説,“我希望以俱樂部的形式,長久地留住那些以民間視角拍攝的影像,這對我們的後代很重要。他們可以從這些影像中了解到,我們是怎樣走到今天的。”

作者:文赤樺(新華社記者)

 

(以上圖片均選自《村裏來了照相的》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