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梵志 《無題》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4月落幕的“水墨藝術”大展似乎讓不少國內藝術圈人士血脈賁張。實際上,近幾年來,“當代水墨”的概念在國內已經逐漸成為熱門話題,“抽象水墨”、“空間水墨”、“觀念水墨”等概念此起彼伏,名目繁多的相關展覽及拍賣會也層出不窮。沉寂已久的傳統水墨與西方傳來的當代藝術一拍即合産生化學反應並且神奇般地猛然走向復興了麼?
前不久,我與《新藝術檢測者》前主編德里克·格思裏(Derek Guthrie)談起中國當代藝術。當我提及前不久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落幕的“水墨藝術”(Ink Art)展,德里克説:“你知道嗎,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水墨藝術’被《紐約時報》評為10個最不值得看的展覽之一”。
谷文達 《Mythos of Lost Dynasties Series》
未反映中國當下多元化的水墨實踐
2014年4月落幕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水墨藝術”展的英文全名為“Ink Art: Past as Present in Contemporary China”,英文“Past as Present”的中文翻譯是“過去是現在”,也可以譯成“一脈相承”。所以展覽的中文全名應該是:“水墨藝術:在當下中國的一脈相承”。展覽共分4個部分:“書寫的文字”(The Written Words),“新山水”(New Landscapes),“抽象”(Abstraction)和“筆之外”(Beyond the Brush)。從這些題目上看,策展人(Mike Hearn)很懂中國水墨;他把文字書寫放在最前面,給人他不但懂畫而且還懂書法的感覺。然後是“新山水”,這又切中了中國水墨畫的核心部分。接著是抽象,因為從時間上抽象水墨出現得晚。在最後部分水墨進入了更寬廣的媒介領域,是水墨實驗的前沿突破。這個策展建構看上去非常專業和學術,既抓住了水墨的要點,又順應水墨藝術史的脈絡,而且這個展覽早在十年前就開始策劃了。聽上去是一個很值得看的展覽。
實際上,“水墨藝術”展完全將水墨放在西方當代藝術的後殖民主義框架之內。這不僅僅是一個學術建構上的問題,也是當代藝術話語權的問題。即什麼是中國當代的“水墨”。“水墨藝術”是一個由西方人策展,並在西方最重要的博物館之一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展出的唯一的中國當代水墨藝術展覽,它直接牽涉到選擇什麼樣的水墨作品(藝術家)和為什麼要作這樣的選擇。“水墨藝術”展的參展藝術家主要是活躍于國際藝術舞臺上的中國著名當代藝術家如徐冰、蔡國強、曾梵志、黃永砯、方力均、張洹、展望、邱志傑、吳山專、宋東、黃岩、楊福東、張建君、邢丹文、段建宇等。這些國內看來與水墨根本不搭界的藝術家卻成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水墨展的主角。從展覽的具體作品來看,這些“水墨”作品與我們通常理解的“水墨”差異很大,很大一部分根本不是水墨作品。即便有一小部分的“水墨”作品,也與國內的“水墨”貌不合而神離。展覽似乎用錯了名字,因為它述説的是一個不同的故事,它並沒有反映中國當下多元化的水墨實踐。
黃永砯 《Long Scroll》
又一場中國當代藝術的“遊戲”?
我們從展覽的每件作品的説明中不但可以看到有關作品資訊,如名稱、尺寸、年代、媒介歸類等,而且還可以看到來源與出處資訊。就是這些資訊洩露了“天機”。除了個別作品如徐冰的《天書》和幾部水墨動畫片是由藝術家出借給展覽的,還有王冬齡自己捐獻的兩張作品(這也許説明瞭為什麼展覽海報上用了他的作品),除了兩件是美術館之間轉借作品以外,其餘都是從私人藏家借來的藏品。其中一些已捐贈給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但大部分是借展作品。有些沒有標明具體人名,如“紐約私人收藏”、“香港私人收藏”等,但也有不少標明瞭藏家的名字。如烏裏·希克(Uli Sigg)的藏品(一部分現已捐獻給香港M+,展覽中兩者皆有),楊致遠(雅虎創始人),林明珠(香港富豪林百欣之女,對比窗藝廊主人),大衛·索羅(David Solo,花旗銀行總經理),Stockamp Andrei和 Christophe Tsai等等。令人吃驚的是居然還有些“業內”人士,如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東方部主管亞歷山德拉·門羅(Alexandra Munroe)的私人藏品。大衛·索羅本人還兼任美國亞洲藝術檔案館的財政主任。
看展覽的大部分觀眾是在看藝術,但有金融意識的觀眾一眼就會明白;這是又一場中國當代藝術的“遊戲”。雖然這場“遊戲”以“水墨”為名,但規則與其他遊戲一樣;“玩家”儘是“會員制”,他們手裏的“籌碼”便是已經被選中了的中國當代藝術家的作品。“遊戲”的目的就是“會員”通過“展覽”為他們手裏的“籌碼”注加更多的經濟價值。上面提到張羽指印作品為什麼沒有被選進展覽,現在應該明白了:這家“俱樂部”會員們的手裏暫時還沒有其指印作品。蔡國強的冊頁雖屬於繪畫但可以放在“筆之外”部分裏也是同樣的道理:它一定屬於一位重要“會員”。相反,展覽的畫冊文章本來由三人撰寫,其中一人是芝加哥藝術學院詹姆斯·艾爾金斯教授,但他的文章後來被“槍斃”了,原因之一就是艾爾金斯在文章裏討論了非參展藝術家的作品。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水墨藝術”展進一步肯定這些展品的“重要性”,日後在市場上就會體現出來。即便這些作品最後可能被捐贈給博物館,但是在美國捐贈藝術品也是以市場價值核算,捐贈者可以其捐贈價值做稅務對衝而獲得利益。
徐冰 《Carved type for Book from the Sky》
“當代水墨”是個藝術騙局,是資本對藝術的操控
眾所週知,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有世界各民族古代和現代的藝術珍品,參觀過的人一定會記得裏面展有中國的宋、元、明、清到現代的水墨繪畫,包括如夏圭、趙孟頫、倪瓚、沈周、石濤、齊白石、張大千、石魯等歷代大師的作品。為了“水墨藝術”展,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將歷代繪畫作品統統收掉。也就是説,在原來展歷代大師作品的地方展了“亞洲視角”的當代水墨作品。雖然只是暫時性的,但給眾多不明真相的觀眾留下這就是中國當代“水墨藝術”的印象。這個當代“水墨藝術”已經與中國水墨傳統的血脈徹底割斷。如果歷代大師能“醒來”看這個展覽,他們一定會“嚎啕痛哭”。
“水墨藝術”展在中國的影響遠比在美國的影響來得大。由於國內的“水墨熱”,不少藝術家及藝術愛好者以為中國的水墨藝術終於走進西方藝術的最高殿堂,被西方“承認”了。一些畫廊和藝術機構也紛紛趁機推波助瀾,炒作水墨。但這個展覽也引起了一些藝術批評家的注意。對於參展藝術家的選擇,批評家賈方舟客氣地指出:“當然,這裡不能排除他們對中國近年來水墨創作領域裏的優秀探索者尚缺乏了解,其選擇也就自然大多數是在當代藝術家行列”。我們中國人真是太善良了,太會“理解”西方人的用意。我並不反對藝術家以這樣的方式來“保持”傳統水墨的血脈。而且,國內當下大量的以傳統方式“保持”水墨傳統的“水墨”作品如果讓歷代大師能醒來看,他們也一定會“嚎啕痛哭”的。不過,中國確實有不少富於創新精神的當代水墨藝術家。這個展覽據説已經籌劃十多年,應該有時間找到水墨領域裏的“優秀探索者”。問題是策展人在這裡必須選擇這些藝術家,他必須順從資本的旨意。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水墨藝術”展給了我們及時的提醒;資本對藝術的操控是藝術的真正大敵。美國是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雖然有大量正義的藝術家、批評家積累了長期與資本鬥爭的經驗,在很多方面還是難以與資本抗衡。資本對藝術的滲透在中國的時間雖然短,但來勢兇猛,一點也不容樂觀。對於當代水墨藝術的發展,如何探索不同於西方當代藝術的價值判斷當代水墨實踐,如何真正保持水墨傳統血脈並將其向當代推進,是極具挑戰性的任務。也許需要幾代人不斷地探索,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即中國當代水墨的問題最後還是必須由中國人自己解決。
(作者係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