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了真文物,造了假古董”
不僅是濟南老火車站,近年來在城鎮化、工業化大潮中,不少文化遺産遭到破壞。今年年初,住建部與國家文物局在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工作檢查中發現,湖南嶽陽等8個城市因保護不力,致歷史文化遺存遭到破壞,歷史文化名城價值受到嚴重影響。
還有一些地方興起了“古鎮古城重建風”。據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教授吳必虎統計,我國有30多個城市正在或謀劃進行古鎮、古城修復或重建。近年來,古城修復常常引起爭議,往往是“拆了真文物,造了假古董”。
根據最近一次的全國文物普查結果,我國已登記不可移動文物共766722處,其中,17.77%保存狀況較差,8.43%保存狀況差,約4.4萬處不可移動文物已消失。文化遺産不僅是聯繫過去與未來的紐帶,也是我們未來創新型社會的“基因”。因此,在城鎮化、工業化過程中,必須要保護好文化遺産。
“是否用如此簡單粗暴的行為就可以抹掉殖民的痕跡?當歷史建築滿足不了現代化需求,是否只有拆除一個辦法?”濟南火車站被拆除後的20年裏,業界的學者一直在反思這兩個問題。姜波介紹説,很多如今被稱為“國保單位”的建築,都是在半殖民地時期的歷史建築,而觀念的轉變也決定了建築的去向。上個世紀90年代,世界範圍內對待遺産的態度已經發生轉變,而當時的中國仍然深陷在舊思維中。
“正確的觀點應該是從中學習。”姜波説,在歐洲國家,一個建築的重建甚至要修80年之久,重建的過程即對歷史建築學習的過程,即使復建,也要有真實的修復態度,而非倉促開工。濟南火車站拆除後,沒有更好的建築來替代,“優秀的文物沒有繼承,是我們建築教育觀念的誤區。”
歷史已經無可挽回,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教授馮原認為,在中國現代化的過程中,“建新比保舊重要”的思維造就了現代化的城市。但是,當城鎮化發展到一定階段,考慮到文化的多樣性、歷史遺産的稀缺性,應當重新建立更有品味的生活態度。
曾經,也有過一些文物愛好者,搶在濟南的商業淵藪泉城路上的一座老洋行被徹底拆除前,湊錢雇吊車將其部件運走收藏。但在濟南,更多其他的建築仍然難以抵擋厄運。一個讓文物界同樣痛心疾首的例子是,曾被評價為濟南建築完整性最好的老英國領事館在一夜之間被燒燬樓頂,儘管事發時濟南考古所已經將其列入重點關注文物的範圍。
與之類似的情況發生在廣州的金陵臺、妙高臺,儘管人們已經意識到要保護,仍然難以抵擋經濟利益的誘惑。去年5月,鋻於歷史建築的價值,廣州市國土部門曾叫停開發商暫緩拆除,但時隔一年後的今年6月,這些建築仍然被開發商在深夜偷拆。
偷拆等事件之後,廣州市對文物保護拿出了一些切實的行動,對民國時期、新中國時期的歷史建築進行普查,一些不知名但具有歷史價值的民間建築將列入保護名錄。被公示的歷史建築和初步評估提出的文物線索大多將得到原址保護。
如今,廣州、天津等地的歷史建築有了一定的判定標準,保護名錄也成為這些建築的“免死金牌”。不過,類似偷拆的事件仍然在各地不停上演。
著名文物專家謝辰生:
城鎮化不能“千城一面”拆掉古建就是拆毀歷史
◎我並不提倡重建,因為它不光是一個形式,使用原來的工藝、結構、材料,那才叫真正的復建。現在連阿房宮都要重建了,既不符合法律的原則,也不符合文物保護的原則。簡直是胡鬧。重建之風是時候應該剎一剎了。
——— 著名文物專家謝辰生
◎當初為了發展經濟,沒搞明白就把它拆了;現在為了發展文化旅遊,又沒搞明白就想重建。原來的材料、工匠工藝都沒有掌握,我研究了20年,都沒研究透徹,怎麼重建?
——— 山東建築大學教授姜波
謝辰生,我國文物界著名專家,曾主持起草1982年《文物保護法》、撰寫《中國大百科全書·文物卷》前言、第一次明確提出文物的定義。
1946年,謝辰生成為鄭振鐸的業務秘書,此後與文物保護結緣。60多年的文物保護生涯中,謝辰生起草出版了大量的文物保護文件並出版文物保護書籍,即便是在退休後,也為制止文物走私、古跡破壞奔走呼號,多次上書給中南海,推動了《國務院關於加強文化遺産保護的通知》、《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以及中國第一個文化遺産日的出臺。
儘管筆下書寫了不計其數的法律、法規、文件,如今已經92歲高齡的謝辰生談及現實卻有一種無力感:經濟社會不斷發展,法律法規越來越健全,但他終身為之奮鬥的文物保護事業卻在“倒退”。謝辰生認為,文物古建被大肆拆毀且日趨嚴重恰逢城鎮化大步式發展的階段,以經濟效益為主導的社會把城鎮化當做牟利手段。面對有法可依,執法不嚴的困境,謝辰生建議,要樹立文物部門的執法權威,依法行政,從嚴處罰。
重建之風需要剎一剎
南都:關於濟南火車站重建的爭議很大。重建到底該不該進行?
謝辰生:《文物保護法》第二十二條規定:不可移動文物已經全部毀壞的,應當實施遺址保護,不得在原址重建,原則上是這樣。我並不提倡重建,因為它不光是一個形式,使用原來的工藝、結構、材料,那才叫真正的復建。現在連阿房宮都要重建了,既不符合法律的原則,也不符合文物保護的原則。簡直是胡鬧。重建之風是時候應該剎一剎了。
南都:一些人認為,重建或許有紀念的意義?
謝辰生:如果這座建築非常重要,比如為了警示當時的拆毀,可以立一個牌子,説清楚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復建,也算是承載了一段歷史。但是這個一定要想清楚,論證清楚。你為什麼要重建?重建能不能達到原來的要求?
現在一些城市把重建當成是吸引旅遊的一種手段,但假古董值得看嗎?我們還是發展中國家,並不是特別富裕,首先要考慮還沒完全解決的民生問題。
近20年文物破壞甚于“文革”
南都:目前來看,大部分文物古建的拆毀集中在哪一時期?
謝辰生:很遺憾,中國對文物破壞最嚴重的時期不是“文革”,而是上個世紀90年代以後,此起彼伏,到現在都沒有結束,這種破壞的程度比“文革”時嚴重。儘管中央一再強調,還是沒有剎住這股風。
南都:在當時,像濟南老火車站這樣的建築會被認為是某一個歷史時期的象徵,拆毀被視為是“抹去陰影”之舉。
謝辰生:事實上,現在很多有價值的文物古建都出自這一時期。建築承載著文化,代表了一段歷史。所以保護古建是保護歷史,保護文化。濟南的老火車站是哥特式建築風格,當時的背景是處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這座建築恰恰反映了那段歷史。你拆掉了古建,那就把歷史拆毀了,損失相當大。
城鎮化不能把文物作為牟利手段
南都:如您所説,文物古建損毀最嚴重的時期恰逢城鎮化大規模擴張的過程,城鎮化和文物保護似乎是一個悖論?
謝辰生:對城鎮化的錯誤理解城鎮化就會破壞文物。城鎮化是經濟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産物,是成果。不能把城鎮化作為促進經濟發展的手段,去搞運動、去搞“大躍進”式的發展,大規模拆舊建新。一刀切尤其不可以,各個地方城鎮化的程度不同,有各自的人文風貌,不能“千城一面”地搞城鎮化。
南都:現在被破壞的歷史文物既有歷史原因造成的,也源源不斷在發生新的破壞。
謝辰生:不管過去還是現在,這麼多年,最大的問題就是經濟利益涵蓋一切,金錢把人心腐蝕了。“一切向錢看”,把文化當獲得經濟效益的手段是錯誤的。但以經濟為主體,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是普遍現象。這個傾向十分可怕,拆或者復建,都是為了地方的G D P,而忘記全面發展,忽略了文化本身的價值。
樹立文物部門執法權威
南都:那麼城鎮化與文物古建保護之間正確的關係是什麼?
謝辰生:我們今天搞城鎮化要從實際出發。首先就是要堅持保護環境、保護資源的基本國策。因此,必須保護人文環境、歷史文化環境,要搞好規劃。在城鎮化的過程中,就是要把保護資源、保護環境作為一個重要的戰略內容來考慮。我們的老祖先創造了這些人文歷史環境,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已經達到了人與環境相協調的階段。
南都:第一部《文物保護法》是在1982年制定的,經過社會跨越式的發展,這些法律法規是否還夠用?
謝辰生:在《文物保護法》和各種相關的法規中,都十分明確,地方也已經有或者正在制定相應的實施細則。但最大的問題在於,現在有法不依,執法不嚴,違法不糾。還是受制于利益的驅動,往往地方的文物部門最沒有話語權,行政級別低,也惹不起上級。所以要把權力關到籠子裏,樹立文物部門的執法權威,依法行政,從嚴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