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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天使,可視為一種謀生;相信天使,則是一種信仰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2-16 16:43:53 | 文章來源: 藝術中國

——熊宇 Angel in City 2009

文/鄭乃銘

熊宇,是在他的作品裏頭長大的。

2006年,熊宇有一件名為〈林中的肖像-2〉作品,這幅畫鮮少被評論拿出來談,可是,這件作品在熊宇【安靜的流逝】那個時期創作中,應該具備兩種不同的象徵性:第一、類似水墨的韻染技法(這個技法在2009年新作中,更被他找到一個更融入古典主義風格的表現);第二、它可以視為熊宇的青春美少年時期的經典款代表。熊宇在畫面前景的白色繁花與背景植物的剪影處理上,都可以看到水墨的點、捺、洗的方式,使得空間不會因為植物枝枝幹幹的推移,顯出一股無端躁動。尤其,他在對於畫中人物的描寫,清澈無垢的眼神,象徵著少年對於生命的毫無重力負擔與對未來的全然無慮。熊宇的這幅作品,徹底把生命根本毫無碰觸社會的經驗,經由人物的眼神與場景的章法佈局,輕快演繹出來。

2009年,在一件名為〈工作者〉作品,熊宇則已經不再讓外界找到或嗅著過去那股飄逸夢幻的生命氛圍。熊宇在這幅〈工作者〉的油畫裏,首先;色彩的鋪陳已經不再有著昔日單純的黑白主調,他讓畫面主角的衣服有了不同顏色,同時也把空間做了改變。主角走出以前習慣沉溺的樹林、水湄,置身在工廠的某個室內空間中,環境很明顯看出有一種跼踀性的壓迫感,主角手中握著一隻鐵鍬,衣服的高領拉到蓋住口鼻,低垂的大盤面,讓主角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如果注意看的話,則會看出熊宇不再賦予畫中人物那無垢的眼神,取而代之是一雙略含憂鬱、欲語還休的雙眸。

我嘗試把這兩件作品放在一起閱讀,發現熊宇從〈林中的肖像-2〉到〈工作者〉,就好像是走出了踏在雲端、毫無所謂的理直氣壯位置;雙腳結結實實踩在土地上,開始感受著的生活所帶來各式起起落落。

儘管如此,我倒不認為説,熊宇在2009年的新作系列,已經讓畫中人物飽嘗滄桑,充滿著社會的愛欲糾葛。我卻覺得,在這次的新作裏面,熊宇已經在自己的創作思想領域中,逐漸加入自己對於社會的心理體認與責任投射,這份體認表現得隱諱而不是浮誇;相對就出現一股細膩的身段虛虛實實對映著,感覺較諸於昔日他的創作,近期的作品有了比較濃郁戲劇情節,而不再只讓畫面參透出寧靜的氣韻。

這種緩續性的轉變,其實是有著相當基礎的脈絡可察覺。熊宇在【安靜的流逝】階段,他的創作建立在自我的想像延伸。那個時期的作品,多數的人會把他的創作拿來置入一個通泛的70後動漫風格大帽底下。這個説法,我曾經大表不以為然。原因在於,文化與生活的慣性,當然是可以拿來作為多數社會行為的參考值,但卻不能全然概括。熊宇,顯然就是屬於這個例子。熊宇在那個時期的創作,觸擊的是個人生活的一種反射與映照。他的生活與工作都在成都,他的家庭本來就單純而和暖,對他而言,生活;或者擴充一點來説,生命;合該就像一條安逸的河流。而且,是一條隱匿于重重森林中的細水流。因此,他架構出他藝術主軸中的人物定調,也就是大家所看到有雙翅膀的天使。在傳統定義裏,天使,總是無塵無垢、總是靜謐沉寧。祂們的臉上,不會反映出太多的情慾與貪嗔。至於,那雙始終沒有收起來的翅膀,則意味著人對於自由渴望的宿命心理。因此,我把【安靜的流逝】這個時間段的創作,定階在年輕男生對於青春的夢幻與對美好的憧憬,情愫隱約而清淡,翅膀,則被拿來視為少年不願意過度被束縛;隨時都能退離現場的自我本位,而這個系列也是熊宇藝術創作的首階代表。

2007年的【塔羅】系列,則是被我拿來歸納出跨出成長另一個階段性表徵。【塔羅】可以被拿來視為熊宇對現境一種不確定的觀視態度。當生命從一個懵懵懂懂階段踏入一個比較實際的場域裏,很自然就會對於擺在面前的選擇,有著過多的遲疑與徨惑;甚或至對未來感到畏懼。在我的觀感中,熊宇透過【塔羅】這個主題創作,其實也就在於爬梳自己內心對於現實的觀察,就好像真實的生活中,當一個人遭遇難以抉擇的情況時,往往會寄託于算命或問卜。而事實上,塔羅牌是在剖析一個人對於現境的思與念,進而為當事人建構自信。所以,我將熊宇這個階段的【塔羅】主題創作,定階在自我發掘的延伸,也等於是為熊宇下個階段的創作,埋下基礎的鋪墊工作。

從自我想像的延伸到自我發掘,2009年,熊宇的創作出現了比較大的改變。我將這個時期熊宇的創作,定位在生活意識抬頭的階段。熊宇讓畫面的人物,第一、不再有著過去趨向夢幻的神情,熊宇開始讓人物加入所謂社會角色的辨識符號;他讓人物的穿著與其他小配件的加襯,牽引出人物的工作(或生活)的身分。第二、性別已經愈見鮮明,不再像過去多數是以中性模樣來作表現。第三、熊宇把他的人物帶離了傳統鬱鬱樹林或河流,現實環境的工作空間或生活場所成為這些人物主要駐留場域。假設,過去熊宇所賦予人物塑膠般的黑衣、水林的空間,是他所建構出來的保護色。那麼,近作所呈現出來的情境,則完全脫除這些保護色彩。熊宇,還是眷戀著他作品中的天使角色,只是,天使已經在這個城市,挺身觸擊生活的紛紛擾擾,不再閃躲在安逸的環境裏、不再害怕潔白的翅膀會被弄臟。

熊宇在創作表現上的嘗試,當然與這些年在工作與生活所逐漸累聚的經驗、感受有關。2008年四川大地震,最明顯是改變四川人對待生活、對待自己的態度。原本安靜的生活,因為一陣天搖地動,把所有已經實現、即將實現,甚至是還處於築夢階段的夢想,徹底推向地表,化成塵土飛揚。熊宇看著環境本來的常規,突然都變形、扭曲,而生命脆弱到毫無反抗與招架餘地。來自大環境不可預期的變動、家人健康出現警訊,這些提醒了熊宇;生命與生活不可能永遠一成不變。再者,這幾年隨著不同地區展覽活動,熊宇的視野因此拓寬,心;自然也跟著打開。而在學校的工作,從一開始的百廢待舉到後來學生的加入,熊宇從單純的藝術創作者到藝術管理與組織者,人際的廣度是拉開,同時也讓他有機會見解到人際深度的層次與多變,這些在生活中照理是極為清淺的內容,但對熊宇來講都是一段過程;一段不同於他昔日沉靜生活的經驗。

生活裏點點滴滴的改變,再加上,熊宇在近一年來,也同時嘗試不同於架上繪畫的創作型態,就好像手中抓穩了一條寬厚的主線,往前丟灑出去,則會出現疾速往前飛竄出去的不同支線,這些多元化的創作型態切換,一如熊宇著迷于電玩,在速度與不同遊戲內容裏面,這位70後的藝術家展現新世代年輕人充分融入不同體制與環境的塑性。可是,我個人覺得,熊宇這段經驗的轉折,讓他有個機會去審思自己在架上繪畫表現的新可能空間,使得他即便還是選擇人物來作為表達體裁,在近作的整體氛圍陳述上,他已經把自己從過去的創作體質上做了調變,同時也從古典繪畫精神框架裏,賦予更有思辯空間的當代能量。

熊宇在新作的表現中,充分展現兩個特點,一、古典氣韻,但卻不陷入古典繪畫的僵硬格局。二、他延續過去就曾經嘗試過的舞臺情境氛圍,但卻讓劇情的視覺洋溢了呼吸感。

天使的形象,依然是熊宇創作的主線,而他讓天使來到這個城市生活,照理講,這個的故事裁切點著實不是新鮮,尤其如果選擇的表達方式稍有誤差,很有可能走入傳統的中國寫實繪畫模式;例如,那些描述民工的人物樣板化,往往只能彰顯寫實繪畫功夫的透徹,未必能夠跳脫成為一個新視野。熊宇掐準了對於人物的新解釋點,同時也不願意讓作品陷入矯情,所以,他把視覺關注的焦點調回到古典繪畫的肖像畫精神範疇,並且以自己擅長的人物書寫語體,重新解剖了古典繪畫的慣性,讓新作一方面能保留古典繪畫的精緻氛圍,但卻更突顯了當代藝術對於環境真實的情感記錄,把時間與空間經由錯弄迭置,教回憶在畫面裏潺潺流動,成就出天使儘管經歷過生活錘鍊,卻仍然能懷抱著沉靜的優雅。

在〈工匠〉與〈煉鋼者〉兩件作品中,熊宇讓天使成為俗世裏的勞動者,衣服的樣式,成為在社會被認定的一種身分,只是,熊宇一點也不留戀在過去中國傳統寫實繪畫對於勞動者的歌頌情境中,在這兩件作品的畫面上,勞動者被賦予一種絕對精準的細膩與雅逸。也就是説,熊宇一方面讓印象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使,來到現實環境成為生活者,可是他仍緊緊守住對於天使與人;所應該持有的距離性。熊宇讓畫面的精細筆觸與柔軟的色澤,鋪陳出一份就好像我們在欣賞古典人物畫作,從畫面的時空中感受到現實被拉開與記憶緩緩被啟動。熟悉熊宇藝術的人,應該都很清楚他相當擅長把畫中人物與現實空間做區隔,展現一種能夠超越現境的想像力。這樣的特質,在新世代藝術家裏是尋常的表述。因為,電腦、動漫,都提供了這樣的快捷方式。只是,熊宇大量運用自己最為喜歡的繪畫表達,在筆觸的處理,細緻淩駕了昔日作品當中的繁瑣性,你在看他的近作時,畫面所散發出來的緊密度,不再需要過度環境的鋪陳與雕琢,很直接就能看出了不同於人物畫作的新古典氣韻。

再來看〈鏡中的女子〉與〈暗夜前的女子〉這兩件作品,熊宇過去很少直接描述〈鏡中的女子〉這種非常超現實式畫面主題,蛋型的鏡子,出現了這麼一位眼神略帶憂鬱的女天使,熊宇以一種輕細到看不出筆觸走動方向的作法,讓整張畫進入一個似乎讓人不敢在畫前大力呼吸的情境空間中,咖啡色系的溫暖調子,柔柔舒散開來,就彷彿電影《似曾相識Sometime in Love》裏面的女主角,根本不存在現實時空中,但男主角卻因為從租借來的衣服口袋;摸出了一枚古錢幣,進而跌入女主角的時空中,與她發生了一段穿越時間與空間的情感。熊宇沒有特意要把這件作品處裏得過於古典,嚴格講應該是他讓自己畫中的天使,真確感受到在現實裏已走遠的感情、已遠離的夢想,使得畫面合該自然地進入一個現實與過去相迭在鏡裏的跨度。對比〈鏡中的女子〉泛發著記憶悠悠氣味,〈暗夜前的女子〉則較吻合我前述所提到舞臺戲劇性。畫面中的女子,潔白的服飾,有著緞面森冷的質感及紗裙的飄逸,洩露出這位女子在生活上的富足。只是,注意看則會發現她雙臂被細細白線牽綁而漂浮在半空,就好像是懸絲魁儡,逃不掉背後被牽制的命運。問題是,熊宇一方面指涉現實生活中;女性所遭遇到無力脫除束縛的無力,尤其讓女主角置身在一個背景有著細細描花圖案貴氣家庭裏,強化畫面所滲透的無奈,更點出處境上的兩極拔河力道在糾結。但另一方面,熊宇讓畫面右上方射出一道白光,藉此點破了女子對於外面世界的渴求心理,同時也把畫面推向具有舞臺張力的劇場性格。熊宇把劇場性帶到新作裏,還有一件作品極為經典,也就是〈想飛的翅膀〉。熊宇過去很少在作品中出現像這幅畫裏的小女孩,她站在可收縮的白色折迭上,黑色翅膀有點羽毛未豐的青澀,右手指輕輕觸打著臉頰,滿臉不解的在思索著該如何向前飛。這幅畫讓我想到舞臺的獨角戲,肢體的運動與臉部表情,直接、簡單;純粹的把故事説得極盡具體,一點也見不著雕工琢磨。這樣的表達,熊宇還有很多的嘗試主題,它們都有著一個共通性,畫面都相當乾淨,情緒很少,感情卻很厚、很實,是我個人相當喜歡的一組系列作品。

熊宇自己所塑造出來的古典新韻,也深切把水墨的洗染做了若干轉換。以〈光的索引者〉這件作品來舉例,蒼瘦、纖細的少年,赤著上身跪倒在林間搜尋著,熊宇以帶著灰藍的病態白色來作主色調,地面的落葉,被處理成為就好像一點也不具有重量感的羽毛,形狀已經被粗粗細細筆意爬梳得失去原有模樣,熊宇在這件作品裏,沒有出現過去創作對景的繁瑣鋪陳,他透過更為精熟的技巧,把情境畫得更進去,在洗與染的雙重交置,空間就在單色的光與溫度互融下,展現遠遠近近的層次感,空氣的呼吸節奏感,清清楚楚地觸動著人。

熊宇在09年的創作,脫除了以前作品傾近於夢幻的青春唯美,在我認為,青春或許無敵,但能讓無敵不朽的;唯有深度。因此,他安排畫裏的天使,貼近人間且成為現實中的生活者,一樣遭遇到困厄與錯逆、一樣有著沮喪與清喜、一樣會無力與倉惶。而熊宇甚至在作品中,大力書寫著理想與現實在面臨較勁的時候,那股為堅持來力拼到底的執著。以近作中,出現了「馬」這個元素來説,熊宇將馬視為一種理想的化身,在幾件大幅的畫作裏,騎師或多或少不一而足,經常會出現韁繩被拉扯的緊繃情形,畫面很清晰展現兩極拉力彼此相互對立的緊張,熊宇透過這樣的方式來傳達理想在尚未成真之前,往往都會經過一段與現實角力與磨合的過程。熊宇把馬當作是理想的象徵,但或許熊宇自己並不知道,馬在心理學的潛意識裏頭,同時也意味著多情(馬的雙眼)、溫馴(靜如處子)、自由與疾速(動如脫兔),這似乎也近似熊宇喜歡畫天使;喜歡翅膀所意味可以隨時飛翔的象徵性。只是,翅膀在某種意義上,也意味著一種可以逃避的潛意識。這種當角色有了調整,角色背後所挾帶著象徵性,也跟著被賦予新的解讀,熊宇很謹慎掌握著自己在現實中的角色,並且讓自己在作品中,一路記載著心境的變化與調適,我們也彷彿看到畫裏的天使,漸漸有了改變….。

從一個真實的情境來講,我們或許都不那麼真確知道天使到底長怎麼樣。只是,畫天使,可以視為一種謀生的技巧,相信天使,則是一種信仰。熊宇把天使這個角色放到生活裏,我想,那是因為現實環境給過他失望,但他也從來沒有因此對人失望過、對自己鬆懈了堅持。所以,天使會有牽制、會疲累、會…,只是,我們畢竟也看到了熊宇的天使,並沒有逃離這個城市。而且,徹頭徹尾始終沉靜地迎擊著環境的喧囂。

熊宇,在畫這城市的天使;熊宇,也是在話自己,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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