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盧迎華 Carol Yinghua Lu
2006年春天,我受邀在馬德里參觀美術館、藝術中心、畫廊和藝術家工作室。幾天的行程為了提供了一個相當簡略但也比較深入的印象。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拜訪了Pilar Albarracin的家兼工作室,她為我們全面地介紹了她的作品。雖然是在一個小螢幕上觀看,而且交流是在一個私人和放鬆的環境當中進行的——她還為我們準備了可口的午餐——我還是被她的作品所震懾了。我想首先是作品中的節奏吸引了我,緊湊的節奏,沒有任何時間是被浪費的,沒有拖遝。事實上,Pilar Albarracin的行為表演並不刻意營造儀式感,在形式上也是恰到好處的,不存在多餘的渲染和設置。記憶深刻的還有作品中所散發出的暴力。這些作品大都暴力無比,相當的直接。即使在沒有鮮血的時候,而且大多數是非常克制的,它們也散發著逼人的威力,藝術家的勇氣是無可比擬的。這一點往往讓觀者在觀看她的行為的時候(即使通過螢幕),總覺得無處可逃,但又無法自拔地被吸引著。Albarracin的作品多數是現場的行為,而且是以藝術家個人的表演為主的,但是不在場的觀看同樣能夠體會到藝術家的行為所營造和傳遞的震懾力。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有膽量面對面地觀看和體驗她的行為。
Albarracin的行為表演有非常具體的文化所指,她總是借一些廣泛流傳的西班牙傳統中的一些關於身份、愛情、女性、飲食、服裝、習俗、文化等陳詞濫調的介定和認識做文章。她身著紅色的連衣裙,敏捷地走進一個寬敞、現代,充滿不銹鋼平面的、甚至有點冰冷的廚房,徑直走到爐子前面,往玻璃容器中打進兩個雞蛋,手持早已放在一邊的剪刀,一手用力把貼身的紅裙子一扯,一手快速地用剪刀任意剪下不規則的碎片,從腰間剪起,然後領子,然後胸部,露出了白色的文胸。她快速地攪拌著容器裏的蛋液和紅色的布塊,倒入平底鍋中,熟練地煎制知名的西班牙圓餅,最後裝盤,表演結束。(西班牙圓餅,1999)這是一個沒有開幕和謝幕的表演,整個過程藝術家完全專注于她正在做的動作。藝術家也並沒有為她的表演設置一個家庭式的,或有過多的情感和意義指向的語境。雖然她的行為是在一個廚房中進行的,這個廚房更像是一個擺設,一個樣板間,觀眾絲毫感受不到在這個廚房中應有的生活氣息,只有咔嚓咔嚓的剪刀聲。我們所能體會到的是藝術家的挑釁。對於西班牙人,這道圓餅是一道平常的菜肴,熟悉而普通,提不起過多的關注和討論。Albarracin卻突發奇想地在鏡頭前煎制這一道菜,像流行的電視飲食節目,在一個平日裏明顯不被使用的廚房中,演示這道菜的製作過程。只不過,細節被纂改了,她加入了一個重要的插曲,藝術家操起剪刀,指向自己的身體,動作利索,毫無遲疑,節制而暴力,表演過程始終沒有情緒的流露,我們甚至沒有機會和表演者的目光進行接觸。藝術家有意地運用了充滿寓意和期待的物像:紅色的連衣裙,主婦的形象,家庭中的廚房和做飯的行為,但一把剪刀,瓦解了我們對這些設置固有的想像和情感。是的,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這讓我想到阿克曼的電影《讓娜•迪爾曼,商業街23號,布魯塞爾1080》(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 1975)。這部三個多小時的片子,全部由固定鏡頭組成,全是長鏡頭,不厭其煩地拍攝女主角做一件一件的家務活,以及各種瑣碎的事情,每件事都要拍完。據説很多男觀眾看這個電影覺得很震驚,他們沒想到他們的妻子每天在家的生活是這樣的,如此單調乏味。可能很多對日復一日的家務活和被某種角色行為的設定極端厭煩的主婦們也會對Albarracin所採用的方式有所體會和認同,在其中辨別到一種長期不被關注的,甚至連自己都可能忽略的情緒,甚至憤怒。Albarracin和阿克曼同樣採用了極端而有力的方式,只不過阿克曼用平鋪的敘述,直接把事實毫無保留也毫無改動地呈現在觀眾面前,事實本身實在平庸乏味得讓人窒息;而Albarracin則提煉了一種情緒並將之恰當地表達出來。在這個作品中,Albarracin扮演了一個明確的家庭主婦的角色,在廚房中烹制普通得不能再典型的西班牙圓餅,一件瑣碎小事,也就是説,她所扮演的是一個處於典型的家庭結構之中的典型的家庭婦女的形象,她的衣著和烹飪的行為符合這個角色在一般意義上的特徵,但藝術家引進了衝突,常規的敘述被劫持,走上了另外一個極具反叛意味的路徑。
藝術家的勇氣可以驅使一個藝術家做些什麼,除了把剪刀對準自己的衣服?在另一個表演中,Albarracin把針刺進了自己的身體,而且不止一次地刺進自己的身體,直至從這些針扎的地方流出來的鮮血在白色的裙子上染成一個個紅色的圓點——一種典型的西班牙布料花紋。在這個表演中,盛裝的藝術家身著潔白色的多層飾邊的裙子,站在一個黑暗舞臺上,伴奏者圍繞在舞臺四週,只有一束射燈投射在Albarracin身體上。這個作品同樣得益於藝術家簡潔凝練的視覺語言。伴隨著現場的演奏,Albarracin優雅地跳起弗拉門戈舞蹈,正當觀者即將沉浸入強烈的舞曲和美麗的舞姿之中時,事情又有了戲劇性地轉折,Albarracin右手握著一根細針,扎向自己的胸口、腿部、腰間等部位,沒有猶豫或徬徨。她反覆地扎同一個部位,直到鮮血滲出,染紅傷口周圍的布料,浸染成一個個圓點。圓點在西班牙語中與月亮一詞同根,它關乎女性每個月的生理週期,進而成為女性的一種象徵。弗拉門戈舞中身著圓點多層飾邊裙子的女舞者在西班牙文化當中也寓意深厚,它是吉普塞女郎最富有代表性的著裝,也是女性身份最極致的象徵。Albarracin用自己的鮮血和肉體的疼痛完成了這一身份的建立,提出面對文化壓力之下一種鮮明而充滿痛楚和挑釁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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