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蔚 Azure Wu
圖像時常擁有自己的夢魘,這是我們在觀看繪畫時最不可思議的經驗。繪畫隱含預言。形象、佈局、色彩、筆觸皆有所指向的資訊,隱晦或明確,均是畫家試圖透過視覺的表像將本質剝離開的痕跡。某種程度上,繪畫是藝術家體察與建造世界的方式,一如占卜師布陣一副紙牌來參悟世界。在對自我、潛意識、心性和未知的捕捉方面,兩者殊途同歸。
熊宇最新創作的“塔羅”系列,試圖捕獲的資訊,是對人與世界的觀照,然而,這種觀照的前提卻是將自我自願地從大地上拋棄,將生命的根系從泥土中拔起,進入到更無涯的宇宙,疏離而漠然地注視萬象。這仿佛是一個穿過眾人,卻朝向眾人所擯棄的方向。當人們津津樂道熊宇以往的“新卡通繪畫”時,他卻正在接近一條最能切入現實並超越現實的道路。
他筆下的世界佈滿懸念、迷霧重重。灰、黃的色調回應現實的深沉、時間的流逝,還有終極的虛無。當熊宇的繪畫被數次評論為動漫、遊戲、消費主義的視覺腳本時,在我看來,它們便只是青春迷失無力的淺淺記號,標注于變異的形體之上。無疑,停留于視覺表像的粗淺解讀,直接將藝術家的繪畫風格鎖定在一個並不恰當的領域裏,使之捲入具有中國特色的新一代繪畫潮流中,只能不厭其煩地重復著敏感、孤獨的自我沉墜。或許,熊宇從來沒有如眾望所歸般“卡通”過,確切地説,他的繪畫更多地以不動聲色的冷冽、素凈而顯出古典的詩意與虛空,以凝視為核心,回歸到觀者對於繪畫最恒久的佔有。
這二十二幅以追訴命運為主題的繪畫,並不糾纏于繁縟晦澀的符號寓意。它們無一例外的簡潔、虛淡。從其標題與數量中,我們能輕易辨認出它們與塔羅牌二十二張大阿爾卡納的關聯。作為對命運的某種揭示,在塔羅牌中,二十二張大牌對應著精神層面的因緣,盡可能呈現出生命的基礎命題與無限的可能性,因此具有一種原初的宇宙意識,亦可象徵能量的匯聚。這股能量在熊宇的繪畫中似乎轉為一種超越性的外力,將其人物從自陷的水澤裏拖拽出來,從無根逐流的鏡像中解脫,上升到浮雲天空,逐漸創造自我的實相。破除時空的分野,它們寂然不動,充滿強烈的儀式性質,並被賦予莊嚴的宗教感。
令人印象深刻的依舊是這些身長眼大的肖像。他們曾被看作是熊宇畫中典型的“卡通人物”,是出生於1970年代的藝術家逃避現實、沉溺自我的虛無形象。然而,我認為他們並非藝術家沉浸于電子幻想中的迷失者,亦非著意于呈現時尚酷玩的弄潮兒。在熊宇執著描繪的憂鬱肖像間,人物中性的面貌特徵、永遠正面且迷離的大眼睛、呆板的身姿、衣服的褶皺、單調的色彩、平面化的構圖,這些隱約讓人聯想起古埃及繪畫。特別是在側面肖像中對眼睛、肩膀的正面描繪,如《戀人》、《魔法師》、《隱士》、《戰車》等,恰似對古埃及繪畫“正面律”的某種致敬。極其穩定與程式化的古埃及繪畫完成了古埃及人對死亡的信仰,將其所想像的死後生活與俗世景象巧妙地結合。繪畫的通靈性在法老王權的最高統治之下登峰造極。它們完整、圓滿,畫家則盡可能地把一切東西都製作得明確而又耐久。繪畫成為一種佔有關係的中心。這種關係被熊宇訴諸於一個著魔的宇宙,一段未卜的宿命,神秘而詭譎。由此,迷蒙的大眼睛再也不是卡通式的誇張表達,也不是夢囈般的自我關懷,而成為藝術家、觀眾觀望世界的端口和通路,成為凝視的必然所在。眼睛即宇宙萬物萬象的中心。通過靜謐、深沉的凝視,看似虛無的畫境與形象擁有了自身強烈的存在感,遠離輕忽、薄弱、不堪一擊的圖像符碼。在此,生命存在於肖像的在場性中。
人生是太過宏大的主題,以繪畫處理之,空無性會隨著繪畫的在場性接踵而至。而這“空無”,一如山河日月、茫茫蒼穹,萬物皆有其時。熊宇的“塔羅”系列,觸碰到存在的B面或隱匿的部分,我們看到窺視者、多重自我,以及個體對生命的躊躇無力、謙卑敬畏。占卜,亦是對心靈的反覆叩問,僅思量、探詢,卻不作答。我們最後越過孤寂的人,望向雲霧瀰漫的背景,仿佛感知到安東尼奧尼在電影中借馬爾科維奇之口道出的影像的疊加與遮蔽。一個影像背後還有另一個影像,以此類推到那無人能見的神秘實體的真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