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木經惟的攝影集中,有很多冠之以《××日記》的攝影集。的確,荒木經惟拍攝照片就像記日記似地,天天時時地照相機不離手,把發生在他眼前的一切都記錄下來。日常生活先是被他稀釋在無數的照片中,然後,在經過虛實難分的高超編輯後,又以攝影集的形式還原成一種看似真實可信的生活。這是他一貫的攝影方法。嚴格地説,日記是一種私人性的記錄,文體自由,沒有開始,也無慮如何結尾,記事往往拘泥于細節,聽憑直覺走筆,既是連續的又是片斷的,開放卻又密集,始終處在一種進行時態。日記的這種特性似乎天生可與將世界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攝影媲美。而那可以把日期任意列印在膠捲上的袖珍照相機了,實際就是日記的視覺變種。而在整理這些日常片斷時,他隨意地放棄一些瞬間,打亂一些瞬間的排列次序,甚至把照相機的記數器調節到並未來到的將來,他用這種將時間、同時也是將事實任意組織編輯的方式,編輯自己的生活,使之真假莫辨,使之神秘化。更有趣的是,荒木經惟也不憚公開這種對真實的“做手腳”,甚至公開出版了名為《荒木經惟的偽日記》這樣的攝影集,讓人與他分享篡改事實的快樂。他的這種對待事實的態度,實際上都觸及到了攝影的一些本質的地方,對攝影的真實性神話作了最直觀的解構。從某種意義上説,他的攝影不僅僅是對他所見事實的記錄,也是對攝影本身的評論。從這個意義上説,荒木經惟的攝影是關於攝影的攝影。
在日本人的眼中,“天才荒木”(這是荒木經惟給自己起的綽號)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尤其是在男女關係方面無所不能的“天才”。對於為繁忙的日常生活所羈絆的日本白領大眾來説,在他們的行動能力、想像力被繁重的工作與沉重的生活所大為降低的同時,他們對荒木經惟的攝影的依賴度也在不斷提高。因為就是這個三頭六臂式的人物,出現在一切他們想去而又不能去的地方,嘗試了一切他們想嘗試而沒有機會與精力嘗試的事物,觸犯了一切他們有時也想觸犯的禁忌。而有了荒木經惟,他們的幻想就會有代理人代為實現,一切都變得安全多了,他們只要出錢買本雜誌、買本攝影集看看照片即可,既不要付出太大的經濟代價,也不要擔任何道德上的、法律上的風險。荒木經惟成為他們的縱欲幻想的代理人,他們在荒木經惟的世界裏獲得一種短暫的解脫。而這也許就是他的攝影集會始終熱銷的原因之一。
荒木經惟的照片深受傳統悠久的日本色情文學與藝術的影響。浮世繪春畫是他的攝影的一個主要資源。“日本趣味”是荒木經惟的攝影所刻意營造的標識之一。身著和服寬衣解帶的女人,設計簡潔的和室,一塵不染的榻榻米,這些意象可以説直接出自浮世繪。如同浮世繪在十九世紀在西方的成功,荒木經惟的當代浮世繪攝影也在今日西方名重一時。他以“日本趣味”為利器,把日本文化作為一種西方文化的“他者”加以量産化,當代化。他的照片也就因此成為一種跨國界流動的文化産品被西方世界加以接受。尤其是在當今多元文化主義大行其道的背景下,表面上有著現代日本的社會元素,骨子裏卻又是散發著典型的江戶情調的照片確實是一個大賣點。荒木經惟的這些照片在日本與西方兩頭討好,遊刃有餘。對內,它足夠滿足日本國民的集體意淫的共同幻想,對外,則提供了滿足西方對東方的異國想像的文化産品,並在一定程度上以異國情調置換掉了諸如“性別歧視”等西方女性主義的批評火力。文化如何轉化為一種符號,一種意象,成為一種消費品,消費如何與文化結合,這樣的問題在荒木經惟的攝影中有著比比皆是的生動案例。
除了性以外,都市始終是荒木經惟的一個重要題材。在他漫長的攝影生涯中,曾經有二十多年時間幾乎沒有出國。他只是呆在東京拍攝照片,而且他也不太到東京以外的地方去,基本上一直以東京為他的照片的主題或背景。荒木經惟不像其他攝影家那樣,喜歡以攝影的藉口遠走他方,希望從陌生地方給出的第一印象的刺激來炮製聳人聽聞的影像志異。對荒木經惟來説,東京是個隱藏著無數靈感、動機與故事的地方。他急切地以攝影來追尋東京的發生的一切。正如日本美術史家,也是首先將荒木經惟的攝影作為一種當代文化現象加以學術評論的伊藤俊治所説的,東京是一個沒有歷史感的地方,是一個始終在推倒了重來的、反覆建設的、永遠充滿了活力的地方。面對如此變動不居的都市,荒木經惟也許只能以不斷的關注才能對它的變化有所把握,才能涵蓋它的快速發展與變化。他與東京這個都市怪獸的關係可説是以動制動。他從東京的變動中吸取活力,而他又以他的充滿了活力的影像建構起東京的形象,成為東京活力的一部分。而從荒木經惟的高産來看,也可以知道這是一個唯有東京才能出現的奇跡。他以似乎根本來不及感傷的速度來用無數的照片來包圍東京這個龐然大物,但這種速度本身,這種急切本身就是感傷的另一種形式。他在不斷地與時間競爭,與毀滅賽跑,以自己不斷拍攝的照片與都市裏的新生事物爭寵。
荒木經惟與東京這個充滿了誘惑的城市調情,他既被這個都市無可救藥地引誘,也奮不顧身地用自己與自己的照片來主動引誘這個都市。而在他與東京調情時,他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旁觀者,但這種旁觀並不是冷靜的旁觀,而是一種推心置腹的旁觀,一種完全了解的旁觀,一種讚賞的旁觀。而東京同樣也是一個旁觀者,看他如何在東京這個大舞臺上演出。因此,他與東京的關係可説是一種相互觀察、相互鼓勵、相互欣賞的關係。在與這個都市的視線的來來往往中,他與都市展開綿長的對話,成為都市的攝影知己。
荒木經惟于1940年生於東京的台東區。他的父親是一個制屐匠,但也是一個攝影愛好者。在1959年到1963年期間,他就讀于千葉大學工程系攝影印刷工程學專業,專業方向是攝影與電影。在讀大學時,荒木經惟就以一組表現了一個頑皮兒童的作品獲得了第一屆“太陽獎”攝影獎。太陽獎是由著名的《太陽》雜誌(已于2001年停刊)舉辦,以鼓勵初出茅廬的青年攝影新人。從大學畢業後,他進入日本最大的廣告公司電通公司的攝影部,擔任專職廣告攝影師。1971年,他與同在電通公司工作的打字員青木陽子結婚。在新婚旅行後,他擅自動用公司的影印機,製作了記錄兩人新婚旅行的複印攝影作品集《感傷之旅》(限定1000冊)並廣為散發,以一種另類的方式在日本攝影界登臺亮相,引起廣泛注意。1972年,他被當時日本的現代攝影風潮所激動,毅然辭職成為一個自由攝影人。到目前為止,荒木經惟已經在維也納、佛羅倫薩、紐約、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等地舉辦過大型展覽會,是目前日本最具國際影響的攝影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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