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佩爾茨作品
2015年4月25日,德國新表現主義大師馬庫斯·呂佩爾茨攜81件新作落地北京時代美術館,據悉此次展覽是這位藝術家迄今為止在中國舉辦的最大規模的個展。本文以此為契機,從藝術發展史出發,以個人視角詮釋(新)表現主義繪畫,並對繪畫的本質提出一些列的反思與追問。
繪畫的回歸?
當我們談論繪畫的時候,我們談論的是哪種身份的繪畫?當我們撿起筆試圖繪畫的時候,直覺之下要達成哪種類型的繪畫?
繪畫穿過拉斯科與阿爾塔米拉洞穴,穿過古希臘、文藝復興,穿過巴洛克、新古典,穿過現代主義、後現代,穿過權臣階層與文人畫,穿過磚石瓦當、市井街頭、浮世繪,繪畫努力掙脫著政治、懷抱著政治,既身陷又厭棄著各種人文和主義。
繪畫勝利了!繪畫失敗了!繪畫又勝利了!成和敗是否真與繪畫有關——那是“社會”的勝利(失敗),是“美”的勝利(失敗),是“視覺”的勝利(失敗),還是“意義”的勝利(失敗)?繪畫被誤解,以它不喜歡的方式被寵愛(壞)著······
倪瓚的繪畫拒絕“社會”,徐悲鴻與八大山人又一熱一冷,以不同的方式介入它;《亞維農的少女》及後來的德·庫寧們不斷腐蝕著繪畫的“美”,失去了好看層面上的美,繪畫與普通人疏遠了距離;在對現實的模倣與創造各種直觀世界的方式上,攝影終於取代了繪畫,與設計師內呼外應承擔起更多的“視覺”責任;而後現代的勝利,要歸功於觀念的招數,圖像的拼貼、並置與其説關乎觀感不如説關乎思想,行動繪畫要的並非那個結果,而是它行動過程中的一個“意義”。繪畫這件小事,只有到了表現主義那裏,才再次觸摸到它的本質。把時尚的交給藝術設計,把模擬與觀看方式交給攝影,把一切意義還給學問,把繪畫還給繪畫。
呂佩爾茨在中國的展覽以“西方繪畫的回歸”命名。繪畫,就像一個羞怯而不自知的孩子,因提早到場空無一人,被劇院的宏偉景觀驚走。若干年後孩子長大、變老,姍姍來遲又被欣慰、埋怨著他的遲到。本文所關心的始終是,這種所謂“繪畫的回歸”究竟是哪種層面的回歸——是數字網際網路時代背景下,繪畫重新得到資本的介入,政治的關心,媒體的曝光,學術的研究還是繪畫在經歷一系列歷史變遷之後還原了它應有的本來面目?
時代美術館的開幕式人頭攢動,道地的修辭與精緻的黑絲交相輝映。呂佩爾茨的問題是表現主義的問題,更可以是關於繪畫本質及其發展的一個問題。
古希臘人之前·知識分子之後
1.
藝術的發展與社會功能的承擔密不可分,它的墮落也與社會角色的扮演息息相關。有這樣一些關於繪畫起源的學説,它們在時間上發生於古希臘之前,在空間上遍佈兩河流域、地中海沿岸及遠東的文明發源地。時至今日,在某些遠遠落後於現代文明社會的野蠻地域中,仍可以發掘出早期人類在繪畫上的“感知——思維”跡象。繪畫與巫術聯姻(藝術上其實更多是巫術與戲劇、樂舞的結合),扮演起類似科學的功能——與萬物對話並企圖控制自然。這種蹩腳的技能,一方面為科學發展鋪墊了前進的思維路徑,讓後來的從巫覡晉陞出的科學家們創造出更加精確的實際知識。巫術,作為早期人類認知——操控自然的手段,留下的是理性歪曲的天人感應,是巫覡們自行建立起的一套偽自然法則系統,雖然其中也會經由些許感性經驗與某些科學的結論達成偶然的一致,但其因為論證方式的不合理性,對現代人而言更有價值的不過是其中類似現代藝術的視覺表現力罷了。後來的博伊斯,正是通過這種直觀上對巫師形態的模倣,在“裝神弄鬼”中實踐著他的行動藝術與社會野心。戲劇表演經由巫術託生,由娛神轉變為娛人,而繪畫活動亦不過是另一種表演(表現)。
另一方面,人類早期的荒唐行為(娛神)在社會實際操作中(如“求雨”)所産生“無用”性,卻恰恰接近著藝術的本質。藝術的本質即詩的本質——戲劇是詩的變種,劇本是“詩句”而表演則相當於“吟誦”——如果説文藝復興後展開的繪畫對現實的全面模擬活動,期間透露出的繪畫藝術精神性也具備這種本質特徵的話,那麼甚至可以認為,其絕對精神含金量在它無數次的成功承擔起社會需要的角色中被一點點無情地吞噬掉了。
然而,巫術並非藝術起源的全部真相。“性愛説”與“娛樂説”或許更加接近社會無用論與人之本能的純藝術學説,對多餘力比多的宣泄某種程度上等同於性壓抑痛苦的解放,這是一種原始個體本能衝動下創造力。“無用”在這裡成了“有用”的前傳,就仿佛人們選擇吃飯,在感知上並非為了“延續自我生命”,而是因為饑餓。男女做愛,也與“延續物種生命”的崇高使命無關,在感知上不過是一種不可自控的強烈欲求而已。畫家繪畫,作家寫作,以及失敗者的孤獨與辛酸感,都無法用金錢進行等價交換。既然繪畫與寫作的成功是虛無縹緲之事,那為什麼還要進行下去呢?不過是一種不能不去愛的“衝動”罷了,這必然是屬於少數人的,可自知但不可外傳的靈光體驗。
感官是奇妙的航行,沿途風景無法被推論與想像取代,它使邏輯在現象界成為弱者。感官最容易導向的就是愉快,愉快最容易導向快餐式的娛樂文化。而“敏銳的感受力”絕不僅停留于簡單娛樂的能力之中(即使玩樂在不同人的感受中也有極大區別)。感覺的差異在早期文明中也表現得相當充分,如三星堆文物的奇葩造型就足以説明這一點。娛樂或感官愉悅是社會無用式的,是功利主義、實用主義的心無法完全懂得的那一部分。藝術感覺從簡單的自娛出發,向外延伸出更多的廣袤與深邃。
在原始形態社會中,動手勞作是每個人都要具備的基本能力,不知何時,這種能力逐漸被思考及由其延伸出的符號指涉所替代。art一詞在西方世界中源自拉丁文ars,意為“技巧”,那麼有沒有技術之外的藝術感呢?可能是鑒賞與評論。但于實際創作之中,可以説所有的感覺都必須關乎一種勞動的技能,手感——繪畫、樂感——歌唱和演奏、語感——寫作説話。如果一個人説他具備繪畫的能力,但只是不能用手去造出心中之“形”,調配出眼中之“色”的話,那此人無疑是一個繪畫的騙子,或者只是一個有思想創意(語言)但沒有任何繪畫能力(技能)的藝術説客。在藝術創作中對“勞動説”不時加以重新提及,是對藝術活力的不斷翻新,包含著對藝術本體的再認知,也是在現代科技社會中以“無用”之高貴對繪畫尊嚴的捍衛與張揚!
至此得以發覺,表現主義的全部品質都彰顯于古代希臘人之前。
呂佩爾茨充滿原始氣息與繪畫感的現代雕塑作品
2.
繪畫是知識分子性的嗎?或者,一個反題,繪畫可以完全不是知識分子性的嗎?那麼,請回憶一下你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不再單純地直面繪事的——
假設你身處現在的中國,你的理想是做一名油畫家或廣告設計師,你為了報考美術學院於是加入考前班接受蘇聯素描(古典寫實素描的延續)和水粉畫(印象派色彩法則的簡單化)的訓練,你學會了用透視法與色彩的冷暖規律關照現實的一切物象,在具備了對造型的基礎知識後你開始排斥所有不能産生立體感的非專業繪畫,你首先為了換取繪畫的基本技藝變得不再單純;你仍然身處現在的中國,受家族的影響從小接受毛筆的訓練,會讀一點古書,很可能是諸子百家、《論語》、《詩經》等古籍善本。隨後你想成為一名國畫家,開始臨摹《芥子園畫譜》、賞析“宋畫”、竭力模倣元人的高逸古樸,你以謝赫的“六法論”為思想綱領,並使用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課業中學到的“思辨”之術處理“南北宗論”的問題,於是乎你看不起徐悲鴻之後的中國畫體系,你為了達到古人的造詣在自己心中植入前人的標準並從此不再單純;你是一個中國農民畫家或日本“浮世繪”畫家,你有幸在現代社會中繼續延續師承,你沒有童年並一開始就被標準化的製圖系統嚴格把關,起初你發現你的繪畫門類受到外界更多的讚美,如文化遺産、民族特色、生動活潑等等。開始的時候你信以為真,後來就不再對自己的專業堅信不疑,因為你于其中感到壓抑或受到某些時代創新話語的影響,你覺得自己天生具有創造力,在多元的社會裏不希望成為敦煌壁畫式的工匠,你討厭集體意識,要追求自我,於是,你在雙重的意義上變得不再單純;你上了美術學院,開始了高等學府的學習,你很可能考入的是中國美術學院,也可能是巴黎皇家美院,你們的學校不拒絕現代藝術,教授們以談論世界當代藝術為榮。你加入了他們之中,你開始學習西方美術史,關注藝術社交網站,在大學期間開始參加畫廊的開幕式,你見到了尤倫斯夫婦,你厭惡甜美細膩的寫實油畫,即使有時看起來它們也還是蠻不錯的,你終於開始了“觀念”的修為,你終於開始不再繪畫,你玩起了行為藝術,將一堆難看的物品進行胡亂堆放併為其中注入某種精神和意義,你學了一點包裝自己的技能,你製造了很多話語,你進入了當代藝術系統,你獲得了終極意義上的不單純。
一個反題——假設你獲得了單純,但你沒有特別的天分,且因為始終沒有被任何“系統”浸染過,因此你無法通過某種現成手段開發出更多的天分。你從小依照自己的觀察與想像畫圖畫,桌子角邊和課業本裏都留下你風流的痕跡,你受到美術老師的特別關愛,但數學老師始終對這個孩子感到頭疼。你不懂得什麼是感受,或者你還沒開始使用“感受”這個詞來作自我標榜由此通過迷惑別人贏取一些虛榮心。長大後,你仍舊不去關心任何文化藝術系統的“知識”,但你仍舊在水果店的打工之餘堅持著繪畫。你逐漸發現因為自己在繪畫上的單槍匹馬與無親無故,你的創造力開始枯萎,畫出的圖案越來越雷同,且始終很幼稚。沒有辦法,你經人指點後開始明白原來任何業已成型的系統都不過是人性中某一部分的發展,於是你未來的藝術人生産生出兩條道路:你走上了第一條路,你要將絕對獨立堅持到底,你執迷不悟般的對任何知識系統保持深惡痛絕。你完全不是一個“知識分子”,或者説你完全不具備任何知識分子的屬性、能力、思維。恭喜你,你將始終一無所有;你走了第二條路,你開始了學習,並通過閱讀、觀看與交流了解藝術的方法及各種道理。你一面接受,一面努力用自己越發精緻的思辨力處理這些知識,同時保持敏銳觀察前輩大師或同代藝術家作品的習慣。你開始逐漸發現他們的創作意圖明顯不同,並像鑒賞家一樣品味其效果上的諸種差異。你不善使用語言,你仍舊保持繪畫的習慣,你在經歷自我塑造之後,開始讓自己的作品進入系統並與系統中的其他人保持“差異”。你於是明白了一個更加接近真理的道理,你不再拒絕“知識”,因為知識不過是前人經驗的堆積和整理,你不可能超脫出前人的人性與普遍人生經驗。但是,你開始拒絕另一種“知識分子”,你發現了“意義”的荒唐,你希望保持作為一個生物的觀看與體驗的衝動,同時用這種衝動的結果與前人的經驗(知識)發生關係,建立一種類似生命的延續的東西(你甚至討厭批評家稱呼他們為“文脈”)。你為自己是一個畫家感到自豪,你試圖理解繪畫與其他藝術門類的異同,你首先覺得繪畫應該是搖滾樂而不是古典交響樂,即使在談話中你仍舊願意説莫扎特是個天才;隨後你認為繪畫應該是舞蹈,是綻放的身體,尤其應該是鄧肯建立的那種不用穿鞋的現代舞,你討厭芭蕾的陣容和姿態;隨著你的閱讀進入精緻,你開始懂得繪畫與文學的類似,你不再討厭文字,你開始熱愛讀詩、讀米蘭·昆德拉的小説。最後,你終於(自以為)完全明白了自己,你發現你所討厭的只是藝術中的那一部分“知識分子性”(而非前人的生活經驗),那種由經驗——知識——權力——話語建立起來的十分知識分子化的“文本藝術”。一言以蔽之,你拒絕“理論”!
於是,你便開始了“表現主義”······
觀眾在現場觀看作品,她會看出圖像中的“馬蒂斯”麼?作品證明呂佩爾茨試圖與藝術史發生關係。
“表現主義”是一種繪畫的人道主義
印象主義向觀眾展示了另一種表面的真實。古典寫實首先在畫布上實現了現實世界的立體,印象派於是發現了色彩的冷暖變化。它們的美是科學的美,癡迷于寫實主義與印象主義的觀眾,會在一開始對蒙克的吼叫感到不適,對梵谷的烏鴉、麥田感到難以忍受,對畢加索《亞維農的少女》感到非常厭惡!
在後來的現代主義實踐中,即使其中最形式化的藝術也在或多或少記錄著人性,但在直接面對情感意識方面,表現主義是不竭的。人一旦開始生活,它的浮動不安的心就在製造能量與麻煩。相對其他藝術類型的“問題”,總會有其問題結束的那個終點,或者乾脆是對繪畫的轉移與背叛(如某些“觀念藝術”)。表現主義給所有的繪畫者提供了一個“最低”的標準,摒棄虛偽是進入它的唯一門檻,由此“人人都是藝術家”得以實現。表現主義最吻合現代主義的基本精神,一切現代主義都是表現主義的變種。而一切繪畫究其通過筆觸與紙本(布)記錄人性這一特徵,又都是表現主義式的,只是它們自己不知道而已。虛偽,在畫布上仍然可被辨識,從而失去被記錄的意義。沒有一種文化允許一堆虛偽的形式矯飾被載入史冊,除非通過這種虛偽體現出了某種更為真實的狀態。在表現主義這裡,藝術史亦是不存在的,或者藝術史本來就是人文研究者的工作,而非藝術家份內之事,藝術家過分關注藝術史,而對自己的內心與社會生活不聞不問,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虛偽。表現主義繪畫其實是一種人道主義的繪畫,它讓人更能成為自己。
表現主義是對印象主義及其之前的所有對表像世界進行模倣的藝術的徹底唾棄,但是表現主義繪畫仍然是訴諸於“表面”的,即它仍舊是一種“被看物”,而非“學理解析”,表現主義是人性永遠的“角鬥場”和“精神心電圖”。它或許具備如下幾種特徵:
1.“壞男孩”
梵谷的農婦肖像,蒙克和德·庫寧的女人體,以及巴塞利茲倒置的人體,它們可以是完全不同的畫面,但裏面都存有某種人性的捩氣,且並不掩飾它的存在。
臟兮兮的孩子最能畫畫,當一個男孩開始熱愛乾淨的時候,他距離繪畫就遠去了。敢於不上課的孩子,就敢於建立自己的精神——技術系統,並且心安。你有沒有試過虛偽的面對一張畫布,你的大腦因選擇叢生而變得紛亂複雜,因十分擔心暴露繪畫上的缺點,於是有了過度包裝的鄉下人的那種不自然。當臉孔被放大數十倍,面對沒有化粧的自己出現在電影銀幕上,生理的缺點暴露無遺。這是壞畫的開始!修飾畫面使之更加舒適無疑是容易的,會更加引起普通人的喜愛,並能夠輕而易舉的獲得一份與美化環境有關的工作。直接面對畫布是艱難的,除了心理上的基本障礙之外,還需要從中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新道路。
可惜的是,當普通的壞男孩們有了自慰之後,就不再繪畫了。由此,那些堅持留下來的,能畫“壞畫”的藝術家才顯得越發難能可貴。
20世紀初期,奧地利畫家席勒表現力強烈的繪畫作品。
2.“遁世”和“憤怒”
當繪畫不以模倣自然的“真”,不以傳播道理的“善”,不以研究形式的“美”為它的目的的時候——或者還沒有開始這令人難受的實踐,或是已經超越了那個階段——我們經常可以在畫家的筆下捕獲到那些更加本真的思慮與情感。對現實世界的逃遁成為主題,它往往會以兩種傾向表現出來:其一是身體的離開,並由此讓所見所悟進入畫面的創造中,如高更辭去銀行高級職務向南太平洋熱帶島嶼的逃離與《我們從哪開?我們是誰?我們到哪去?》的終極追問,這種終極同樣表現在對古典理性技法的放棄與對自我精神表現系統的直接呈現上;其二是身處於俗世中的精神逃遁,或者釋放,藝術家難以擺脫現實生活,但又無法與生活真正地握手言和。蒙克的陰鬱是難以釋懷的,是即使漂流到一座美麗的孤島也無法停止的幽暗,這種卡夫卡式的男人的脆弱是現代商業社會中最被成功法則壓抑的那部分。
憤怒是動物性中最原始的力量,見於基督教的“原罪”,西方哲學的“非理性”,佛教苦海學説中的“嗔惡”,弗洛伊德的“力比多宣泄”,魯迅式的“一個也不饒恕”,直至一切“人類革命”。如果將從古希臘到塞尚都大膽的統稱為“古典式藝術”,那麼毫無疑問,這種藝術在面對人性之惡的時候,是以某種高尚情操、形式法則及它們所蘊含的技術合理性將其規訓掉的,隨之幻化成和諧、美感與種種圖解説教式的平衡性。很顯然,在梵谷與珂勒惠支的自畫像中,我們無法看到這種“被和諧”後的美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以圖像的誇張而是以筆觸、色彩構建出的堅毅和憤怒,一種文藝家面對現實世界時的幾近無能的力量感。
在被稱為“德國新表現主義”的畫家中,我們可以不用充分了解畫家的創作目的、背景(這與觀看觀念藝術大相徑庭)就能輕易獲取畫面傳達出的人性中的這些基本能量。巴塞利茨粗糲筆觸下簡單的人體倒置,即使身處異族文化仍然能夠直接捕獲到他對任何社會觀念的不屑之感。相反,基弗、伊門多夫等人作品中得以輕易發現的社會、歷史元素,藝術處理手法上的沉重感使基弗獲得歷史畫家的美譽。伊門多夫用搖滾般的圖像處理掉那些混亂的社會事件與情緒。但若是你能從伊門多夫的畫中看出非社會政治的部分,他將會在你面前表現得更加多元且充滿新的力量。
珂勒惠支的自畫像,畫家一生飽受命運摧殘。
3.“手藝人”
思想與功利無法阻止一個喜歡用手工作的人保持勞動的快樂。古典畫室的學徒需要經歷諸多階段才能出師,且終身以工匠自居。他們要花費數年功夫幫助師父處理畫布,動手學習製作油畫顏料,這種修習尤為重要。而中國文人階層自幼開始的書法訓練,甚至考試中字體的工整與美觀也對其科舉成績佔有很大比重,古代人日常書寫工具與繪事中的工具即毛筆完全(或幾乎)一致,使得非專業出身的文人畫家階層在進行墨戲之時十分得心應手。
任何實用主義的機器都無法取代手的溫度,以及心手相連所保持的一致性、隨機性,科學無法計算畫者在勞動中究竟將哪些複雜的精神因素魔法般的轉移到了畫布之上,這種傳遞又以何種方法被接收者感知到。除非科學可以處理“念頭”的問題,可以將世界的全部維度及人之氣韻等一切微妙無常以物理化的方式完全把握。思維與科學,這種以符號的設定及其指涉對世界進行的模型化控制,作為一種理性深度的精緻設計在功利主義、實用主義的世界中所向披靡,但于靈動的表像世界中,它將滯後於人性與藝術的精緻感受。
保持人性的溫度,保持用手工作。這是一種人道主義的精神實踐,可喜的是,這在堅持感知直現的表現主義畫家群體中得到了最好的傳承。
挪威表現主義畫家蒙克廣為人知的“吼叫”作品
由呂佩爾茲引出的視覺藝術比較學
1.呂佩爾茨與喬托、修拉
喬托到修拉,體現出科學思維下西方藝術的發展主線——以客觀性模擬自然。期間亦會夾帶著格列柯、德拉克羅瓦、莫奈等“奇葩”藝術家,但他們創作的基礎仍是寫實性的,仍舊建立在用素描與色彩再現自然這一基本法則之上。其中,人的主觀性也會時隱時現,被觀者感知到。如修拉在以科學方法研究光線之外由細密的點彩法製造出的莊嚴感,德拉克羅瓦色彩上的激情澎湃等。但只有到了表現主義這裡,創作者表達上的平等得以完全體現,終於不用受到模擬技術與一般美學規律的束縛,由此直面人性、隨心所欲,成為一種純粹生命痕跡的存在,被感知和反思。
喬托的作品,使西方繪畫第一次在平面上“立”了起來
修拉的“點彩畫”嚴格按照光學分析進行創作
印象派發現了光與色的變化,創造出素描之外的另一種真實
2.呂佩爾茨與倪瓚、董其昌
倪瓚代表的高雅文人趣味,即遭受現實打擊後以隱逸無為的道家哲學為精神底盤,以此發展出的文人山水畫,其一開始就具備了“精神的抽象性”、“感知的精英性”、“存在的個人性”,只是這種高雅超脫的“個人”往往又以失落文人的集體形象出現。董其昌等作為權臣階層,在物質生活高度富足的個人處境中,對“南宗”文人畫及其背後禪宗思想的推崇,成為其標榜高度與為官不作為的文化藉口,“寫意”也由態度簡化成了一般趣味。西方現代藝術中,為藝術而藝術的純粹精英性亦會不時出現。如塞尚人像、景物中表現出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有意味的形式”,蒙德里安的格子畫體現出的宇宙哲學觀念,畢加索、勃拉克通過“立體主義”進行的空間研究,“未來派”在繪畫中對時間主題的開拓,以及後來杜尚的《泉》等從繪畫史延伸而出的精英實驗。
在表現主義中,這種“文”的精英性逐漸被“人”的原始動物性消解,繪畫變得既不依賴“形式美”也不需要過多“理解”,繪畫開始變得更像它應該有的樣子了。
董其昌作品《秋林晚楓》,對於不懂的人而言,只是一團淡漠而已
|董其昌倣倪瓚山水,創作于遙遠的1611年
3.呂佩爾茨與弗蘭克、弗裏德蘭德
一部攝影發展史,是攝影努力掙脫繪畫從而確立自身的歷史,它沒有經歷古代世界的種種束縛,一開始就建立在現代啟蒙與工業時代的背景之下。攝影的出現對於繪畫像是二胎對長子的威脅,也像是小三對原配的威脅。繪畫模擬現實的功能性被攝影取代,繪畫開始全面反思。另一方面,作為再現功能之外的“觀看方式”的創造性,攝影也更加表現出它在直觀現實上的絕對優越,它更加敏捷、更少技術操作性,鏡頭取代了眼睛,觀看成了一種“思考”的方法。你如何去看世界?世界的哪一面被你看到?哪種直觀的物象在生活感知中作為“決定性瞬間”?哪種“非決定性瞬間”更能爆發出觀看的真實品格?點線面的構成顯得低級且造作,去看,讓世界的形式在1/125的快門速度中直接呈現,相機不會説謊,相機會説謊,真理在快門中忽隱忽現。
繪畫經過了這種雙重剝奪之後——模擬的真實性與觀看方式的直觀性——它將於又一次的虛脫之後顯得更加真切,更能成為他自己。動手畫畫吧!讓藝術家的心靈在對“手”的使用中,在筆觸與畫布的摩擦中呈現!
在布勒松之後,羅伯特·弗蘭克用他眼中的《美國人》,向世界證明了另一種觀看方式的存在,即“非決定性瞬間”
4.呂佩爾茨與村上隆、無印良品
設計為商業工作,為客戶打造時尚舒適的生活。如果杜尚是在藝術史進入危機的時候,第一個站出來用“將藝術與生活抹平”的方式使藝術重獲新生,那麼安迪·沃霍爾就是在實用哲學與商業氾濫的美國,最早以廣告設計師、插畫家、迪斯尼商業漫畫愛好者的身份挺身而出,“抹平了純藝術與商業美術”的差異。於是,老派的抽象表現主義被擊垮,工藝美術、實用設計與純藝術混為一談,開啟了新的藝術生意時代。村上隆作為三流漫畫家在天才輩出的日本漫畫界根本不值一提,但其一旦開始融入當代藝術的遊戲法則,對簡單漫畫圖像進行觀念包裝與油畫、雕塑語言的轉換之後,價值就遠遠大於那些一幀幀一本本辛苦勞作的日本天才漫畫家們。這簡直就是天大的謊言與笑話!實用美術、商業文學進入日常之中,為生活增添娛樂與光彩,而文學、繪畫、嚴肅電影更要面對其他問題,它要讓世界變得不安、不舒服,由此拓展人類的感知,從而逼迫懶惰的普通人進入更加廣袤與深邃的世界。新表現主義對波普的反動,不是將沃霍爾推下神壇,而是將他們未完成的工作在歷史中繼續做完。
日本畫家村上隆著名的“太陽花”系列,繪畫成了扁平的“印刷品”,但仍舊可以創造上億日元的價值
5.呂佩爾茨與波洛克、陳丹青
繪畫是否具有觀念?觀念是否等同意義?由“怎麼畫”到“畫什麼”再到“為什麼而畫”,繪畫由筆墨形式走進圖像形式並再次進入到意義形式之中。“為什麼而畫”是繪畫作為沒落貴族借助“意義”的繩索而進行的自縊,也是經過“意義”的牡丹亭後的再次還魂。陳丹青畫“畫冊”,後現代的無聊舉動在寫實油畫技法的掩護下,被闡釋出無聊的深刻意義,那是一種貴族式的意義,使繪畫與文學合二為一。
臟兮兮的波洛克以行動介入繪畫,彰顯“過程的價值”,以美國人的身份對抗古老歐洲人的單純形式探索。幾十年後,一個美國老婦在家中用波洛克的繪畫包裹雜物,因其太具有“意義”而沒把它當做一幅繪畫,險些錯失其中天價。美國人也在不久之後將波普藝術推向了更能代表美國精神的意義殿堂。
隨後,德國新表現主義在古老的歐洲,從繪畫的基本原則開始,用有結果的行動,將意義擠出了畫面之外······
圖為美國抽象表現主義大師波洛克在工作室“滴”畫
陳丹青買來經典畫冊,攤開、寫生,再印刷成為新的畫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