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之聲:呂佩爾茲先生,您好。您被視為德國新表現主義三巨匠之一。德國新表現主義曾對世界藝術創作産生不小的影響,請問,德國新表現主義有哪些現實意義?
呂佩爾茲:有必要説明的是,新表現主義不過是一個暫時的概念。它與産生於20世紀早期的德國表現主義其實沒有很大的聯繫。我們這一代不曾生活在上一世紀20年代,沒有戰爭前的生活體驗,沒有生命的恐懼感。我們筆下狂放好戰的繪畫只與繪畫本身有關,與擺脫小市民的狹隘有關,為的是使自己的繪畫更具活力。繪畫的現實意義在於繪畫本身。繪畫是永恒的,它與時間並存,所以繪畫的現實意義這個問題根本就不存在。
德國之聲:您與巴澤利茨(G.Baselitz)和裏希特(G.Richter)一道是國寶級藝術巨匠。裏希特的繪畫如夢如幻,巴澤利茨的人物倒置的畫法也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麼什麼是典型的呂佩爾茲的繪畫風格呢?
呂佩爾茲:您欣賞巴澤利茨和裏希特説明您理解繪畫。巴澤利茨的創作總是將人物倒置,裏希特的畫面非常朦朧。他們為普通市民開啟了理解繪畫的大門。而我則不然。我不屬於這類畫家。從我這裡您無法得到回憶的片段,也無法得到固定的風格,您從我這兒得到的只是一幅幅藝術作品,如同一串串珍珠項鍊,至於您能否理解這些作品與我無關。我不會給您任何解釋,我有意回避美國式的畫法,我是一位歐洲藝術家,我的創作只提出問題,從不給出任何答覆。
德國之聲:那麼怎樣才能理解您的作品?您能否做一些提示?
呂佩爾茲:這我就無能為力了。如果您不能理解我的作品的話,那麼您也無法對它們進行評價。我只能告訴您我的創作動機是什麼,告訴您我是一位天才的藝術家,至於如何理解我的藝術作品,它們的意義何在就只有依靠您自己去解決這些問題了。
德國之聲:藝術家和觀賞者間不能進行溝通嗎?
呂佩爾茲:觀賞者和藝術家間根本就不存在任何關係。您必須理解,藝術家絕不是游離于社會之外的乖僻之人,藝術家是一個社會中具有繪畫天賦的人。社會中有人具備繪畫天賦,這個人就是我。我的作品並不一定需要被社會理解。藝術作品是否被人們理解,或是遭到拒絕,體現的只是一種時代精神,但並不影響藝術創作本身。您可以認為某些藝術是上乘之作,某些作品不是,但這不過是您的認知而已,這並不説明您的認識是正確的。也許一百年以後才會知道藝術的好與壞。
德國之聲:那麼藝術傑作和非藝術品間的界限又在哪呢?
呂佩爾茲:只有藝術家能回答這個問題,他會告訴您藝術作品的好與壞。因為他必須對自己的藝術作品承擔社會責任。觀賞者只能感覺藝術作品,産生各種各樣的感受,僅此而已。這是我個人的觀點。藝術市場的繁榮與藝術創作本身無關。
德國之聲:藝術市場目前處於一個繁榮發展的階段,繪畫再次復興,您如何看待藝術市場的這一發展態勢,它對您個人産生怎樣的具體影響?
呂佩爾茲:藝術市場的發展有自己的規律。我對此不很關心。我只能説,如果幸運的話,某些作品可以在藝術市場上立足,倒楣的話,就會被排擠出局。至於説繪畫再度復興,我現已66歲,在這一行幹了40多年,我經歷了至少6、7次繪畫的復興,也經歷了同樣次數的滅亡。對此,我已見貫不怪了。您現在看到的繪畫根本就不是繪畫,而是政治。您看到的更多的是內容,是圖解,是某種形式的連環畫冊,是前東德繪畫的延續,與繪畫本身已沒有多大關係。在此之前,我們的繪畫已遠遠高於這一切。您別忘了,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好壞藝術之分,有偉大的藝術作品和低劣的藝術作品之別。
德國之聲:您如何評價自己的藝術作品?
呂佩爾茲:我是最偉大的天才藝術家中的一位,這點毋庸置疑。它基於我所生活的年代、我的繪畫動機、我的作品、我的態度和我的信念。
德國之聲:再問一遍,目前的藝術市場的繁榮對您個人有什麼影響嗎?
呂佩爾茲:您指的是藝術市場的轟動效應。可以説,80%購買藝術品的人不過是投資商而已,他們轉手就會將剛剛買到的藝術品買掉。就我個人經歷而言,我還沒遇到過一位真正的藝術收藏家,長期保存藝術品,將它們留給下一代。大多數人在購買藝術品2、3年後就會再賣出去。這不過是一種新的做生意的方式。對於藝術市場的火爆,我只在一旁冷靜地觀望,因為這與藝術創作本身完全沒有關係。最偉大的畫家並不一定是賣價最高的畫家。
回憶好友伊門道夫
德國之聲:您曾與德國另一位畫家伊門道夫結為好友。伊門道夫在中國具有不低的知名度,不久前病逝。請問,是什麼原因使您與伊門道夫交上了好朋友?
呂佩爾茲:我是通過我的畫廊主持認識伊門道夫的。我倆很快就成了好朋友,親同手足。我們共同經歷了激動人心、曆險的歲月。
德國之聲:您最欣賞他什麼呢?
呂佩爾茲:當然是他的創作天賦。他的繪畫,他的藝術人生。
德國之聲:您在接受德國時代週刊採訪時曾表示,您是一位給予型的人。您認為友誼建立在彼此的強大上。既然您與伊門道夫這麼要好,但他病後您卻不曾看過他,因為您不願目睹昔日好友的日漸衰弱,可您不曾想過,朋友的健康比您個人的感受更為重要嗎?
呂佩爾茲:作為藝術家,我的確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我永遠是第一位的。友誼也是一樣。友誼是一種承諾,不能因疾病和去世影響對方。因為真正痛苦的是活下去的人,而不是死去的人。
德國之聲:伊門道夫在接受採訪時曾對我説,他認為藝術的意義在於解答人生提出的諸多問題。他的創作主題始終聚焦藝術的社會價值。請問,您的創作主題是什麼呢?
呂佩爾茲:我對藝術的理解與伊門道夫完全不同。藝術沒有任何社會使命,它不是人們達到目的的手段,否則就是對藝術的褻瀆。藝術高於哲學和科學,它緊隨上帝之後。藝術不需要內容,不需要任何理由,藝術就是藝術。這是我對藝術的理解,也是我努力的方向。我當然有自己的主題,有自己的日常經歷,它們都會進入我的創作之中,但這不過是方式和途徑而已,不是完美的結果。如果想獲得完美的作品,必須解放自己的頭腦,擺脫所有一切雜念。我們不妨以希臘雕塑為例,除了微笑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意義,它們所表達的就是一種完美,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傑作,這才是藝術家們應該努力的方向。
追求完美藝術
德國之聲:難道藝術也不涉及生與死的問題嗎?
呂佩爾茲:藝術家創作藝術作品,為的是永恒。藝術家是不死的。如果藝術家能比普通人的生命長一秒鐘的話,那也是一個不小的成就。最基本的藝術創作原則是:戰勝死亡。藝術家幫助上帝創造了世界。他們告訴上蒼什麼是日落,水流和樹木的美麗與動人。藝術極具創造力,它始終是開始,不是結束。
德國之聲:藝術必須具有觀賞性,必須要滿足美學標準嗎?
呂佩爾茲:美學標準因人而異。
德國之聲:您不僅是畫家,雕塑家,還是杜塞爾多夫美術學院的教授和院長,您如何在這兩者之間進行合理的時間分配?
呂佩爾茲:其實當教授和院長並沒有佔用我很多時間,相反它使我的生活有了一定的節奏。因為我是一個不大有條理的人。所以説,當教授和院長對我的藝術創作是有益的。
德國之聲:如果您是一個不大有條理的人,那麼您又如何領導美術學院的工作呢?
呂佩爾茲:我按照我的想法領導我所在的美術學院。
德國之聲:您擔任院長已有20多年了,您的經營理念是什麼?
呂佩爾茲:我不是管理人才,但我有想法,我知道要在我所在的學院營造怎樣的氛圍。其他事情均由行政管理負責人來幹。我對辦院思想及它的落實,為學生創造更多自由空間,從而免受政治干擾等承擔責任。我是一個天才的藝術家,看信回信的事一律不管。
德國之聲:您能否具體地談談?
呂佩爾茲:我只與藝術打交道,比如作詩,繪畫,雕塑。我負責營造藝術氛圍。讓天空黯淡、明亮,讓百鳥停止吟唱,聽我訴説。這是我要做的事情。
德國之聲:伊門道夫曾表示,他之所以在美術學院執教是因為他看重與年輕人間的交流。您呢?
呂佩爾茲:與我相比,伊門道夫是一個好人,他生前一向樂於助人。他曾當過問題學生的老師,總是想方設法為社會福利事業做些事情。我則不然。我對這一切均不感興趣,我是藝術家。
德國之聲:可您與伊門道夫一樣,既是藝術家,也是教授。您也重視和渴望與年輕人進行思想交流嗎?
呂佩爾茲:不,我的學生都必須努力讓我對他們産生興趣。我更看重的是與同事間的思想交流。
德國之聲:您不認為,與年輕學生進行交流,會帶給您許多新的想法嗎?
呂佩爾茲:我從30歲起開始當教授,至今沒有這樣的認識。否則就不會有藝術大師之説了。
生命不息,創作不止
德國之聲:您一方面很投入工作,是稱職的教授和院長,但另一方面,您也是有名的萬人迷,您喜歡汽車、女人、美味、拳擊、足球和長跑健身。您的弱點是什麼?
呂佩爾茲:我當然有許多弱點和不足,比如我不能很好地掌握一門外語。德國之聲:回顧到目前為止的生活和工作,您有什麼缺憾嗎?呂佩爾茲:如果説有什麼缺憾,那就是生命的短暫。我無法忍受隨著年輪的增加,體力逐漸減退。我力爭阻止這一進程。我現在正在創作的是一件高12米的雕塑,您可以想像完成這件藝術品需要消耗多少體力。我不能沒有體力。值得慶倖的是,到目前為止,我沒有發現自己的體力有減退的跡象。我一生都很健壯。
德國之聲:但生老病死是人類無法阻止的自然規律。您不可能永遠身強力壯。
呂佩爾茲:當然了,但我試圖阻止自己的衰老。所以我一直積極鍛鍊身體。
德國之聲:您是一位唯美主義者,您曾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德國的美學遭到法西斯主義的徹底摧毀。
呂佩爾茲:這的確是我的觀點。納粹時期對美學的摧殘産生了長遠的影響。只要您上街走走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尤其是您不妨在夏天去柏林火車站看看,您不覺得看到了一群極其醜陋的外星人嗎。我還從未看到過這麼多醜陋、肥胖的身體,極沒品位的打扮。法國和就義大利就好很多。
德國之聲:但德國也誕生了數位馳名世界的時裝設計師,比如卡爾大帝、卓普和Jil Sander等。
呂佩爾茲:恰恰是這些人應對德國人的沒品位的著裝承擔最大的責任。他們只為年輕漂亮一族設計服裝,完全不顧不太漂亮,或50、60歲群體的著裝需求。他們的設計與大眾群體的日常需求沒有任何關係。 真正的藝術傑作應建立在傳統之上 。
德國之聲:您因在北京舉辦回顧展不久前才從北京返回,8月底又要去南京舉辦展覽。您與中國的聯繫非常密切,是嗎?
呂佩爾茲:我原本不想去中國,因為它實在太遠了,但我一直對中國很感興趣。實話説,這次北京之行令我非常失望,因為我沒有看到典型的中國特色。我看到的是一個繁華的大都市,跟洛杉磯和紐約沒什麼兩樣。大街上的中國人都身穿體恤衫和牛仔褲,運動休閒鞋,跟德國街頭景象一模一樣。當然,我參觀了故宮,長城等名勝古跡,但我更對現實生活感興趣。所以從這點上來説,我很失望,我以為我遠遊他鄉,但實不然。不過,在北京期間我結識了作品售價高出我一倍的中國名畫家,與他們一道飲酒吃飯,暢談,只是沒有體會到一點異國請調,沒有任何曆險和新奇的感覺。
德國之聲:我很想請您談談對中國名畫家及他們的創作的看法。
呂佩爾茲:我覺得他們的作品非常有意義,不過我並非毫無保留地欣賞他們的作品。相反,我反對模倣美國式的做法。我不喜歡那種解釋性的畫作。在我們的美術學院也有不少中國留學生,但我一直很難了解他們的真正想法,我認為,中西方的思想差異較大,亟需加強彼此間的交流。無論德國,還是中國藝術家都無法擺脫自己悠久的傳統。我十分欣賞中國的古典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