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全的坦培拉繪畫作品
週全所著迷的是一種當下很多人並不熟知的繪畫種類——坦培拉(tempera),簡稱“蛋彩畫”。事實上,坦培拉是一種較之油畫更為古老的繪畫技法,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臘和中世紀,成熟于義大利文藝復興初期,喬托、波提切利、達•芬奇等皆是坦培拉繪畫的大師。不過隨著油畫材料與創作技法的日趨完善,16世紀時坦培拉已基本被油畫取代,慢慢地被淡漠和遺忘,以至近乎失傳。然而,辛尼尼文獻資料的重新面世以及安德魯•懷斯等一批歐美當代藝術家對其藝術價值的再發現,使得坦培拉繪畫在20世紀實現復興。為何為會選擇坦培拉?對於週全而言,似乎既有某種難以名狀的巧合,又有著某種冥冥註定的宿命。習畫之初,當其學長向其展示坦培拉技法時,他隨即被此種繪畫技法所呈現出的獨特色彩美感與畫面質感所深深吸引,從此便開啟了其執著的坦培拉繪畫探索之旅。
每一位藝術家皆有自己喜歡或擅長的媒介材質,對他們而言,媒介材質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繪畫原料或載體,更是準確表達自我藝術感觸與個體情感思緒的物質化工具。著名的坦培拉繪畫大師安德魯•懷斯即曾説過,“我用蛋彩畫顏料作畫就是因為它是一種固定的媒介,可使筆觸細緻,不致雜亂,表達我本來的個性。”生性注重細節、追求完美的週全,也從坦培拉這一古老的繪畫技法中發現了屬於自己的理想媒介,找尋到了與繆斯女神對話、與自我內心溝通的最佳藝術語言。作為一種繪畫媒材,坦培拉具有乾燥迅速、筆觸細膩的特性,這一特性使得坦培拉創作尤為費力耗神,需要極大的耐性與定力,而這恰恰是喜歡安靜獨處的週全所擅長的。他樂於享受靜靜作畫的過程,他經常三四個小時靜坐于畫板前樂此不疲地經營著一尺見方的小天地。他曾言,如果不做畫家的話,他很有可能會做一個鐘錶匠。而且,坦培拉以小筆點染為主的技法特質,同週全為人低調、不事張揚的內斂個性也頗為契合。週全的繪畫罕有肆意渲染的背景修飾,也鮮見強烈衝撞的色彩對比或張力十足的動態構圖,而以簡約無華的靜態作品居多,且整體瀰漫著一股靜謐柔和的“靈韻”,吸引著觀者對其進行細細品讀。所以説,週全在藝術媒材的選擇上無疑是成功的,也是幸運的。
週全不止一次地提及他對安德魯•懷斯及其作品的喜愛,這種喜愛首先基於懷斯孤僻、含蓄、猶豫、固執的個性與週全基本吻合,他們同屬於活在自我世界裏的人;同時也基於懷斯借其作品完美地詮釋出了其獨特個性與藝術理念。熟知懷斯的人都知道,他以寫實的坦培拉繪畫技法創作了大批帶有濃郁美國鄉土色彩的經典作品,而且其大部分作品都是對其生活過的兩個小鄉村風物景色的描繪。在繪畫主題的選擇上,他偏狹得近乎固執,但正是基於這份並不刻意的持守,使其創造了與當時大行其道的抽象表現主義不同的、屬於自己的寫實風格,甚至也可以説創造了其所孜孜以求的、區別於歐洲現代主義繪畫的美國風格。惟其如此,懷斯被譽為可與抽象表現派大師傑克遜•波洛克相提並論的“美國懷鄉寫實主義繪畫大師”,他的繪畫風格可謂是獨一無二,無法模倣的。恰如其本人所言,“很多人想模倣我這種方式,但這並非他們的個性,所以顯得不自然。”或許是與生俱來的追求標新立異的個性使得週全早已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儘管他一直在進行坦培拉的創作,並試圖去呈現懷斯畫作中的那種憂鬱而神秘的氣氛,但他並沒有像懷斯那樣專注表現某個區域的景色和人物,而是不斷努力摸索著帶有鮮明自我印記的主題意象。
在其創作初期,週全基本延續了學院傳統,作品的主題比較具象寫實,畫面的主體構成多是些女性半身像。在《2009》《2011》中,週全有意弱化女性的身體語言呈現,而注重對其內在心理狀態的表達和外在面部情緒的記錄,緊蹙的眉宇將女孩的憂傷與不悅刻畫得淋漓盡致。作品中的人物造型簡單自然而帶有生活化氣息,與其説是經過了精心的安排,莫若説得益於畫家對於生活瞬間的敏銳捕捉和對心理感受的細膩把握。
週全的坦培拉繪畫作品
進入2013年,週全的繪畫表現出諸多可喜的變化與進步。首先,其試圖摒棄以往規範的寫實技法,而將慣常的視覺經驗加以想像的組織加工與陌生化處理,同時灌注某些現代藝術觀念和個人生活體驗,從而使其作品超脫于乾癟淺顯的小我情感表現,而擁有了社會生活的廣度與現實思考的深度,而這恰是真正藝術家所必備的社會責任擔當與人文藝術情懷。《無題》系列中經過藝術簡化處理的女孩不再是逼真的人物畫像,而如同從童話世界中走出的灰姑娘,在追尋遠方與意義的行旅中或行走,或徘徊,或停留。女孩所處的空間也多被虛化或模糊化,好似現實生活的寫意剪影,又像青春夢境的片段截取,畫家借此寫實與夢幻交織的場景將女孩略帶感傷與幽怨的青春物語加以圖像化呈示,給人無限的遐想空間。《我很醜》《我很溫柔》兩幅作品,畫家對女孩所在的空間故意做了現實隱匿,而僅僅表現出微弱的光影變化,簡單虛化得幾乎到了省略的程度。疏離于虛幻空間中的自拍女孩形象則被凸顯和放大,其碩大而空洞的眼睛宣告著現代人的孤獨、空虛與媒介技術異化。通過此類形象的塑造,畫家傳遞出眾多都市女孩在自拍中需求慰藉與渴望被認同的心理聲音,亦完成了對冷漠、病態的現代社會的暗示。
不僅如此,其在繪畫題材上也有了新的突破,除了延續以往的青春少女形象,週全還將描繪的對象拓展至現實生活中的人與物、深層與細部。比如《寵物狗》系列,作品的主體被置換為一隻身著比基尼、漢服、斗篷等不同服飾的寵物狗,這一高度人格化的動物形象,“萌態可掬”且“狗模人樣”。畫家有意抹平人與動物的界限差異的創作動機,顯然不止于為其愛犬畫像和迎合藝術市場,更多地是以此形象作為其介入社會文化生活的切口,其間夾雜著畫家對於當下社會寵物文化的個人化調侃與獨立性思考,令人會心一笑。《出水口》系列則將筆觸對準了生活中並不起眼的地漏,或許該對象本身並不重要,但這一選擇卻表明瞭畫家在掙脫媚俗的商業創作影響以尋求獨立創作方面所做出的可貴嘗試與努力。對週全而言,其重要性不僅意味著個人創作的去市場化轉向,也為其之後偏向陌生甚至抽象的亂筆係類創作做了某種重要鋪墊。
與油畫不同,坦培拉繪畫的特殊之處在於它是用一種預製的乳液作為顏料結合劑來作畫,這種乳液同時具有水溶性黏液物和水不溶性的油脂成份,用它調和的顏料乾燥迅速、結膜強固,且幹後呈水不可逆性,故並不適宜對色彩直接進行調配彩度,而往往需要以稀釋重疊、多層罩染的方法來獲取色彩的變化;而且用它調和的顏料色澤溫潤、自然而柔和,每涂染一層顏料就如同為畫面施上一層薄薄的琺瑯釉,經過多層罩染疊加,豐富多樣的色彩便在不同的層次上透露出來,故而容易生成某種半透明的、猶如薄霧籠罩般的、微妙神秘的獨特視覺效果。
隨著對坦培拉媒材及其技法的愈加熟稔,週全自2014年始將之前的觀念探索與藝術實驗又向前推進了一步。週全的《牛的×》《不行街》《來個鴨頭》等亂筆系列新作,即充分利用了坦培拉乳液的上述特性。他通過細小的筆觸和纖細的線條對畫面進行多層罩染和反覆疊加,苦心經營出富有層次感與縱深感的多重色彩紗幕,而其所表現的對象恰恰藏匿于其後。這些神秘的表現對像是由重疊交織的線條組合而成,其本身看似淩亂無序,實有內在的秩序美與規律性;看似難解難分,實則每一層顏色都是獨立的,並無顏料混合的渾濁感。可以説,畫家正是借助這些虛實相生、隱顯相間且頗有意味的形象,在寫實與抽象之間探尋到了一套區別於他人的藝術語言、一種屬於自我的藝術風格,並從中構建起了其一直以來所追求的隱喻與象徵空間。正是基於此,週全自稱這個亂筆系列才是其“創作”的真正起點。同時,畫家對於該系列作品頗具語言智慧的命名方式,使得作品的主題指涉顯得更加的不確定而充滿了隱喻色彩。可以説,色調的半透明性、對象的潛在性和主題的模糊性,共同強化了作品如朦朧詩般的神秘感與意蘊美,故而令人難以理解但也耐人尋味。
當年歐洲的油畫家們之所以拋棄坦培拉技法,除因其過於耗時費力之外,關鍵在於其大塊色域之間不易融合銜接,色彩不夠鮮亮,缺乏豐富的層次感。但坦培拉幹後的水不可逆性,使其可以長久地保持原有色相,如無特殊情況,坦培拉的壽命甚至比油畫長出幾倍,而這便是坦培拉技法大師波提切利和凡•愛克等人的作品歷經五百餘年仍能色彩如新繪的原因,而且其獨有的半透明效果和視覺美感,愈加被現代藝術家所看重,惟其如此,今日有些西方藝術家呼籲減少油彩的使用而恢復坦培拉傳統。某種程度上,週全目前的藝術實踐即是對坦培拉傳統的重拾與接續,代表著一種優秀的古典繪畫技法的現代回歸,其在充分發揮坦培拉媒介特質的基礎上,糅合了現代藝術觀念與個人美學旨趣,並在與現實的對接與人生的思考中完成藝術的意義提升。對於週全而言,坦培拉已遠不是一種媒介,一種技法,而是其藝術的本體所在。願週全的坦培拉探索之路,愈行愈遠,愈行愈寬。(文/李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