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全國美展都一直被看成是、事實上也確實是國內最高水準的美術展示平臺。所以,在很難通過其他途徑來“登龍門”的格局中,能否像爬樓梯那樣,讓作品入選市展、省展和全國美展、甚而在展覽中獲得項獎,確實也一直都是人們衡量藝術青年水準和成功程度的一根尺規。在這階梯狀的爬升過程中,每一個平臺上都會發生激烈的競爭。粥少僧多,脫穎而出者只能是鳳毛麟角;而階梯的層次愈高,則絞殺也愈慘烈。所以能夠突圍而出躋身展事者,每被同業人視為牛人、高人、能人。也因此,每屆全國美展的入選作品,會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裏,成為眾人揣摩和研判的對象。揣摩和研判的,不外是對入選和獲獎作品在主題、題材、手法等方面的共通性;而目的,也不外是希望在把到脈以後,自己也可以貼近那些難以用語言來描述的評判標準,希望自己也可以來如法炮製,力爭在5年以後的下一次競爭和絞殺中穩操勝券。
客觀情狀如此,畫家的心態也無可厚非。只是在一輪又一輪的絞殺之後的猜度和主動貼近中,畫家們也會在不知不覺中,或許也可以説是自覺地,把自己放在了一個“技術提供者”的角色位置上去了。這種主動的猜度和貼近所帶來的結果之一,當然是參與競爭者的作品套路,就會越來越貼近主事者的期待和倡導;而與此同時也不可避免地發生著的,卻是作品的同質化傾向。如若不信,可以看看本次全國美展幾大畫種的入選作品中,那些相同類型、相似圖示、相倣風格乃至於相近色調的不斷出現的現象;也可以看看與前幾屆獲獎作品相倣的“近似作品”再次出現的現象。相比較之下,版畫部分中的這種現象,算是不甚明顯的了。
話語權過於集中和單一化評價格局帶來創作思路的狹隘和作品面貌的趨同,就藝術創作的基本屬性和人才養成的理想化標的的角度而言,無疑是應予避免的弊病。然而,在相對封閉的發展模式中,這種缺陷往往是局中人難以察覺的,當然也談不上自我糾正。
如今,中國美術界的情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其中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展示平臺的多樣化的存在,打破了“華山一條路”的晉身之道。這個格局的變化,使得全國美展曾經讓畫界眾人趨之若鶩的尊崇地位和號召力打了很大的折扣,而向來是由榮耀的入選或者是獲獎作品來宣示的“評價標準”,也就越來越成為畫家個人藝術走向的選項之一而非唯一。
不妨説,全國美展曾經代表著關於美術創作走向和評價標準的國家意志。這種意志外化為各種語言描述的標準,自上而下地貫徹至畫家個體,而畫家的作品又將自下而上地逐層經受這個意志的檢測;可以説,整個過程猶如産品的製造流程,封閉、可控而精確有效。由於當時整個中國的藝術家的創作活動,從頭到尾地依賴著由國家財政提供的物質和時間的保證,因此,體現國家意志的全程式控制制和層層檢測,無論達到多麼嚴格的程度,在倫理的層面上來説,也是無可挑剔的。從這個角度來説,曾經的全國美展,是可以一網打盡美術界精英的、名副其實的“國家級”展覽,因為它確實代表了某個時期中國美術創作的實際狀態和水準。
而當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成果的、形形色色的展示平臺和評價系統開始以各種方式介入和引導美術潮流時,當中國藝術家的創作取向開始多岐裂變時,曾經行之
有效的、包括美術創作機制在內的封閉系統便已經不復存在,全國美展自然也不可能繼續保有先前的統攝力。竊以為,這實際上是一個巨大的進步。然而,過往的尊崇畢竟還是會令人不甘放棄,會令人長久地懷念,會令人忘記現實的腳步邁入的,早已不再是原先的那條河流。或許,尷尬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在大國崛起的夢想和新政的果敢氣魄的烘托下,本屆全國美展的運作從發動之初,便極有氣勢,恍惚中,令人仿佛舊夢重拾。在展廳中看某些作品,揣摩作者作為表演者的做派及其背後的心態情狀,也時時有歲月閃回、似曾相識的感覺。例如,慣以戲謔反諷手法進行創作的作者,卻會在全國美展的舞臺上,端出一幀“歌舞昇平”。或許,自覺地擔任“技術提供者”的那種意識,仍然深潛于我們的身上的隱秘之處?如前所述,在版畫部分裏,這種現象是相對較少的。
不敏如我,曾在多年前的一次關於全國美展的研討會上,不合時宜地提出過這樣一些問題:全國美展,究竟是要檢閱5年來中國美術發展的實際成就並加以展示和獎掖,還是僅僅想收穫一些合乎主調的標準化作品?如果是後者,又該怎樣、在哪來發揮和彰顯這些作品的效益和價值?如果不能面向社會讓這些效益和價值最大化,我們如此勞師動眾地耗費人力物力,層層發動、層層評選的意義又在哪?如果這些疑問不解決,則全國美展的最大獲利者,就僅限于獲得每5年發放一次的紅包的獲獎或者入選者、以及出色的組織者們。但,這樣真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