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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語冰:莫奈及印象派繪畫的社會世相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4-05-21 12:51:22 | 文章來源: 東方早報

印象派是如何反映社會現實的?風景畫和大煙囪又如何相容?就莫奈的一張畫面而言,他將大煙囪很聰明地用樹林掩蓋掉了。小煙囪雖然還在冒煙,但是冒出的煙霧與景中的雲彩交融在一起,也不是個大問題。因此可以説,莫奈成功地在風景畫中反映了社會現實。

美國藝術史家邁耶·夏皮羅寫過一篇著名的文章,叫《論抽象藝術的性質》,中間有兩段涉及印象派。他對印象派的看法獨具一格,因為他撇開了印象派的技法和光影探索,專門談論印象派的題材與內容。他認為印象派所選的題材就特別有意思。他説,早期印象派有一種道德層面,而道德層面關乎社會政治,只不過比社會、政治這些詞稍微“軟”一點。他提到:令人驚訝的是,早期印象派繪畫中有那麼多自然率真的日常社交——那麼多野餐、散步、聚會、度假、划船的場面,這在以前是很少出現的。這些場面表面上看是一個城市的田園詩,展現的卻是19世紀六七十年代資産階級娛樂休閒的客觀形式。同時他還指出,印象派的一大根本技法就是把事物分裂為很精細的色點,描繪出眼睛一瞥所捕捉到的情景,也就是所謂的“印象”。在這樣一種偶然的瞬間視覺中,他們以在藝術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發現了一種新的感受力——人們對事物的感受在發生變化,這種變化與城市的遊玩者、奢侈品的光顧者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

夏皮羅算是整個藝術社會史研究方法的開山鼻祖,T.J.克拉克《現代生活的畫像》就是受到了夏皮羅那麼短短幾行字的啟發,繼而花了整整十年時間,寫成了厚厚的一本書。現在,我們就循著夏皮羅和克拉克的思路,來看看印象派的主要題材。

畫面中的娛樂、休閒與交際花

首先,我們在印象派繪畫中能看到很多用餐的場面。用餐,本來是屬於私人領域的事情,以前很少有人在公開場合用餐,但這恰恰是巴黎在19世紀60年代以後出現的一個新現象。1960年代,巴黎發生了一個意義深遠的城市改造運動,一般被稱作“豪斯曼改造計劃”。我們講的現代性中,可見的景觀以一個都市化的面貌展現在人們面前,最早就從巴黎開始。

巴黎到了1870年代,已不僅僅是法國的首都,而被公認為整個歐洲的中心。這與豪斯曼的改造有關:從1860年開始,在長達17年的改造中,豪斯曼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幾乎重建了這座城市。為了拓寬城市街道,有35萬人搬遷;僅僅為了建設一個中央市場,就使得1.5萬人流離失所,被迫搬遷;到了1970年代,巴黎市中心有1/5街道為豪斯曼所建;另外,城市下水道工程就花了8000萬法郎。而整個城市改造,花了25億法郎,在整個建設的高潮時期,每5個巴黎工人就有1個在工地上。可想而知,這次改造需要多少勞動力、産生的社會影響力有多大。

這麼多工人來到了巴黎,白天在工地上,晚上就要娛樂。很多低廉的娛樂場所就應運而生了。在當時的巴黎大概有2000多家音樂咖啡廳,3萬張檯球桌,這都表明瞭當時娛樂業的興起,另外,色情業也隨之興起。印象派繪畫中有個重要的主題,就是各種各樣的交際花。莫奈主要畫風景,但是無論是馬奈、德加,還是雷諾阿,都畫了大量的交際花,其中大多數只不過是普通娼妓。據統計,19世紀70年代,巴黎曾有過20萬娼妓,數字可能超過了中國的東莞。100多年前的巴黎確實與當代中國有很多相似之處。

隨著現代城市娛樂業、休閒方式的誕生,出現那麼多草地上的野餐也就不足為奇了。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郊遊、散步。例如馬奈所畫的莫奈一家人,還有莫奈本人的作品,大都是描繪休閒娛樂活動。林蔭道、咖啡廳、百貨大樓的櫥窗都成了現代城市的風景,都是很新的題材。即使是庫爾貝和巴比松畫派,也只是有限地反映社會現實,沒有如此大規模地反映城市生活和中産階級生活。而這就是印象派的新視角。

我們看凡·高的《巴黎市郊》,畫了郊區破敗不堪的狀況,都是忙忙碌碌的勞動者。這和一般印象派繪畫中的休閒場景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當然是凡·高眼中的巴黎,市中心顯然不是這樣的,但是卻為這個城市留下了一個殘缺不堪的印象。可是,凡·高《收割的人,背景中的阿爾》卻是完全不同的一幅畫。一到阿爾,凡·高看到了大片的麥田,他的心情也愉快起來。他將阿爾這個小鎮作為了畫中的背景。這兩張畫都是反映城市郊外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凡·高心中,不同的地方帶給他不同的印象。

當然,改造過的巴黎並不一律是凡·高筆下的那個樣子。可以説,改造以後的巴黎形成了幾個很鮮明的特徵,其中一個就是出現了很多可以俯瞰城市的高處。比如馬奈的《1867年世博會》。這是夏洛特高地,那時正值巴黎世博會。從夏洛特高地望過去,可以看到大片城區。畫中有三三兩兩散步的、遛狗的、騎馬的,還有遊人,真是個極好的眺望巴黎全景的地方。

經過改造後的巴黎,景觀出現了。專門做景觀研究的是20世紀下半葉的情境國際團體,比較有名的有德波。景觀是資本二次介入生活的産物。按照馬克思的説法,資本的一次介入是進入産品生産領域。德波則認為二次介入就是介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把日常生活也變成了景觀。大家知道,巴黎的許多餐館是露天的,因此,連吃飯都成為了一種“秀”,可見資本是如何介入日常生活的,一些私人領域被剝離出來,成了畫家筆下的風景。所以説,巴黎改造的後果之一就是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個景觀。馬奈的這張世博會情景就把改造後的巴黎整體性地呈現在人們眼前。

被看,相互看

再來看莫奈。莫奈雖然出生在巴黎,但他畫巴黎的作品並不多,大部分畫的是巴黎郊區。我們來看幾張他的作品。一張就是改造過的巴黎的鳥瞰圖,是從陽臺上俯瞰卡普辛大街的情景。大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人群,這種瞬間的印象成為了典型的印象派畫家創作的主題。畫中的人都像符號一樣,成為風景當中的一部分。這是我們講的“景觀”這個詞的一個涵義;而另一種意義上的景觀,我們也可以看到,不是像莫奈畫中這樣俯瞰的全景,而是採用一個獨特的視角,像一張快照。其實印象派的出現和攝影的關係也相當密切。大家注意一個事實:第一屆印象派畫展是在納達爾的工作室展出的。納達爾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攝影先驅。第一屆印象派畫展不放在官方的沙龍、不在畫廊,而在一個攝影家的工作室,這説明印象派與攝影天然的機緣。那麼,這種快照式的作品反映了什麼問題呢?就是人們不僅可以看風景,人們自己也成了風景的一部分。被看、相互看,去觀察對方到底是什麼身份:富翁?土豪?還是小資?相互之間辨別身份,也成了當時社交場合的重要內容。

我們去看當時的小説,特別是普魯斯特的小説,其中講了許多社交場面的技巧。那時最丟臉的事情,莫過於不知對方身份,當眾出醜,也就是沒能通過外表、衣著、言談舉止判斷出對方隸屬於什麼階層,因為在當時的法國社會等級還是非常鮮明的。例如卡勒波特的名作《歐洲橋》。這幾人是什麼關係呢?很顯然,人與人之間疏離了:有人在路上走、有人在看橋下風光,甚至這條狗也不知主人是誰。還有許多畫家都不願去確定的、模棱兩可的地方。尤其是這兩個看似在交流的路人,其中一個可能是資産階級,可另一個呢?是妻子、情人,還是一個搭訕的路人,還是最常見的娼妓?都不得而知。人與人之間變得很隔膜、很冷淡,畫面中有一種淒涼和孤獨的感覺。

所以,人與人在這樣一個熙熙攘攘的巴黎城中成了彼此的風景。我想起了中國詩人卞之琳的那首《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反映出了私人領域被剝離出來,成為了公共領域的一部分。而在中國,這種狀態到了20世紀才出現。想像一下,杜麗娘在遊園驚夢的時候,她直接感知的是大自然,不用擔心自己會成為他人的風景。黛玉葬花也一樣,大觀園可不對外開放,也不賣門票。

因此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係,成為了印象派著力捕捉的一種感覺。最有名的,就是馬奈的《阿讓特伊的划船者》,反映的是遊客在此划船、休閒的一個瞬間。它可以説是19世紀下半葉法國生活的典型寫照,或者説是聖像。當時的很多評論對馬奈並不友好,他出來一個作品,批評家就群起而攻之。這幅畫也是一樣。阿讓特伊在法國南郊,離市區不遠,是大量遊人前去遊玩的地方。這也是巴黎改造的重要結果之一。而畫中兩個身份不明的人物也引起了爭議:如果説畫中的男性是水手,充滿了慾望且不懷好意,那麼畫中的女性又是什麼身份?有批評家説她代表了當時巴黎的不良女子。但是他們也像普通遊人那樣,從巴黎市中心來到這裡約會。他們並排坐在遊船的船舷上,正面朝向觀眾,佔據了畫面的整個中心,這也是過去聖像畫的典型構圖。畫中的垂直線和平行線分佈得很穩健,背景表明瞭這是一個很好的娛樂休閒場地。馬奈這時已經點出了一個問題:在一個風景優美的度假勝地,卻出現了關係不明的兩個人,不知兩人在交流些什麼。畫中男子看似很殷勤,女子則幾乎面無表情。但是可以看出畫中女子有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就是她意識到周圍還有一群人在看他們。馬奈通過這件作品,非常精確地捕捉到了巴黎改造之後,人們紛紛涌向郊區的一種微妙的社會心理。馬奈非常善於捕捉這種心理,借用的卻是傳統圖式,從而發展出一種關於現代生活的聖像畫。

風景畫與煙囪

最後講講莫奈的風景畫。説過印象派的這些因素之後,我們或許會對莫奈的作品産生新的認識。有一張作品,是馬奈畫莫奈坐在船上寫生,身邊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卡米耶。莫奈在阿讓特伊買了一艘船,這裡就表現了他在船上畫畫的情景。從1872年到1877年,莫奈在阿讓特伊待了六年,其間畫了大量寫生作品,也是他的印象派技法形成後最優秀的作品。回到這張畫,我們發現,莫奈朝向的是河的一邊,而馬奈的視角,則捕捉到了河岸的另一邊。岸上全是工廠以及無孔不入的工業和娛樂業,在風景裏都成了很醒目的在場。而在風景畫中如何處理這樣的大煙囪呢?這是一個難題。當然,歐洲風景畫有一個傳統,就是幾乎不畫純自然,而是畫人為的自然,或者經過人化的自然。從17世紀開始,風景畫成為了一種獨立的體裁。在此之前,風景只是人物畫的背景。到了19世紀下半葉,工業和娛樂業大舉侵入到風景裏以後,風景畫如何進行呢?所以説,馬奈的這幅作品,一方面是在鼓勵莫奈,或者向他表示敬意。另一方面馬奈也通過這件作品提出了一個問題:在都是煙囪、工廠林立的地方,怎麼畫風景呢?風景畫還有意義嗎?其實,馬奈除了畫海景以外,很少畫印象派的這類風景畫。所以他對印象派還是保持一定距離的。因此,怎樣解讀這件作品就成了很有意味的事。

莫奈的很多風景畫是在阿讓特伊完成的。莫奈有一張作品選擇了阿讓特伊的一處河岸。河邊的樹木草叢很入畫,還有水,大概是莫奈最喜歡的。因為天光雲影,最能反映出莫奈對光的探索。河岸的對面是個教堂,同時還有兩個很醒目的大煙囪。那麼,怎樣將大煙囪和教堂在一張風景畫中協調起來呢?莫奈動足了腦筋,處理得也很成功。比如莫奈將大煙囪很聰明地用樹林掩蓋掉了。小煙囪雖然還在冒煙,但是煙霧卻與景中的雲彩交融在一起,也不是大問題。所以,莫奈成功地在風景畫中反映了社會現實,也以這些作品回答了馬奈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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