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者:黃衝
受訪者:楊佴旻
“西方人不知道二胡嗎,他們不知道的是現在的中國”
“2006年世博會是在日本舉行的,我去參觀過。那麼多展館,就屬中國的最大。可一進去,就看到一個姑娘在彈琵琶——前一天是拉二胡。弄幾個中國元素,就是傳播中國文化了嗎?”面對採訪者,北京文藝網總編輯、日本東洋美術研究所主任研究員楊佴旻大聲地説——
“中國畫這10年,我看是倒退了。”採訪一開始,楊佴旻就直言不諱,“上世紀90年代,國畫還能接受現代和西方的東西,這幾年又變成了回歸傳統。這是一種倒退。”
改變水墨畫以墨色為主的傳統,在宣紙上畫出斑斕的色彩——這些年,國畫家楊佴旻一再顛覆傳統,開創了一種新型的水墨畫。就是這樣一個顛覆傳統的人,自稱“依舊保持著傳統的‘根’”。
採訪者:回歸傳統怎麼成了倒退呢?
楊佴旻:很多人説:“越是傳統的越是現代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我很懷疑這句話的正確性。傳統的東西雖然珍貴,但當下中國藝術還沒真正實現現代化,一味強調傳統就會抑制中國畫的發展,一味強調融合就是對傳統的破壞。中國畫現在需要的是創新,非要説融合,那也應該是傳統材質與新技法、新思想的融合。而對於傳統,就好比倒掉一段的古城墻,維持現狀也許就是對它最好的保護,你硬要重建,沒準兒會不倫不類。因此,分清楚現代和傳統之間的界限,把傳統的東西圈起來不隨意觸碰,才是對它的最大保護。
採訪者:但如果把傳統和現實分開,會不會就像標本盒裏的蝴蝶那樣,失去了生命力?
楊佴旻:我們要弄清楚傳統和現實的界限,並不是要割裂它們之間的聯繫。比如我的水墨畫,表現的內容和繪畫技巧都是現代的,但畫面的氣質仍然是傳統的、東方的。我使用的繪畫材料,也都是地道的水墨畫材料——宣紙、毛筆和國畫色。有人看到我作品色彩鮮艷,就以為我用的是水彩或是丙烯(一種現代繪畫中常用的顏料——編者注),覺得用國畫色不可能如此鮮艷。但我告訴他,用水彩、丙烯反倒呈現不出這麼好的效果。
採訪者:你的意思是,傳統的東方繪畫技巧應被西方技法所取代嗎?
楊佴旻:如果説故宮可以代表傳統的東方,盧浮宮代表傳統的西方,到了現在,“鳥巢”就是世界的了。我們現在坐著的咖啡廳,這些桌子、椅子既不是傳統的也不是西方的,他就是“現在的中國”。北京、上海、東京、紐約、巴黎等大都市,它們的建築、交通,以及大街上人們的穿著,已經沒有太大區別了。文化發展到今天,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柵欄已經很大程度上消失了,只保留了一小部分,就是傳統的“根”。這就是現在的世界。
採訪者:這樣説,東方文化也應該很容易被西方人接受啊,事實是這樣嗎?
楊佴旻:是!我在西方舉辦過多次水墨畫展,我覺得西方觀眾能理解東方的東西。
採訪者:你怎麼知道他們對中國藝術是真正的欣賞,而不僅僅是獵奇?
楊佴旻:中國畫在西方舉辦的展覽不少,但多數還是“傳統樣式”的中國畫,在這些畫展上,西方觀眾確實是在獵奇。中國畫是一門藝術而非手藝,但今天的人還畫“四王”、“八大”,或者黃賓虹、齊白石那樣的水墨畫,那就是“舊的”。這裡我想説:不要淪落了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
我在西方舉辦個人畫展時,就將畫展命名為“現在的中國”。我刻畫的題材、情景,在當下的中國隨處可見。一個美國老太太,在看完展覽後,居然哭得很厲害。她説,在我的畫中,看到了“禪”。
採訪者:那是你有意為之的嗎?
楊佴旻:刻意追求就沒有“禪”了。我畫的,都是一些最常見的事物——一片白菊、餐桌上的水果和瓷器、憑幾而坐的普通人、悠遠的山水,清淡平凡。反而讓她真正體會到東方哲學的韻味,也真正理解了中國。
其實現在很多西方人理解的中國,都不是真正的中國,只是一些符號的累積。比如他們喜歡的中國服裝,卻是一些京劇戲服。他們以為這就是中國人穿的衣服。就跟我們看非洲木雕一樣,只覺得特別,並不真正理解。
2006年世博會是在日本舉行的,我去參觀過。那麼多展館,就屬中國的最大。可一進去,就看到一個姑娘在彈琵琶——前一天是拉二胡。弄幾個中國元素,就是傳播中國文化了嗎?你以為西方人真的不知道琵琶和二胡嗎?他們不知道的,是現在的中國!
採訪者:那該如何展示“現在的中國”?
楊佴旻:我們國畫界一直在説“筆墨當隨時代”,可有幾個人真正做到了?現在一些國畫家,穿洋裝,開汽車,生活比誰都現代,可一下筆,又“古”回去了。依我看,這不是尊重傳統,而是偷懶。不能表現當下的社會生活,不能讓世界了解真正的中國,藝術家的價值何在?
這麼説吧,西方油畫發展了這麼多年,有幾個畫家會一輩子去模倣梵谷的畫?模倣得再像,也只會被人認為你有門手藝,不會被承認是藝術家。而我們的水墨畫,到現在還在津津樂道于重復前人畫風,甚至畫的內容也雷同。其實水墨畫什麼都能表達,齊白石畫那時候的山水草木,我們可以畫現在的生活情境。時代、技法不同,但水墨畫的氣韻和精神一脈相承。這才是對傳統的傳承。
採訪者:在當下中國,我們還會出國畫大師嗎?
楊佴旻:當然。所謂大師,就是他能夠開創一樣東西並能傳承下去。我們現在的時代,正是最容易出大師的時代。因為社會的劇烈變化會呼喚藝術的改變。
可是這麼多年來,中國經濟已經取得了驚人的發展,水墨畫卻幾乎一點變化都沒有。你10年前看到的中國水墨畫壇,跟現在看到的幾乎沒兩樣。問題就在於,現在整個社會風向,包括主流媒體的輿論導向,仍然是崇尚傳統。在一個還沒有真正實現現代化的中國,過份張揚所謂的傳統,會影響我們向前發展。
採訪者:那你覺得藝術家們該怎麼做?
楊佴旻:已經有一部分人走出來了,但影響力有限。油畫顯然要比國畫強勢,拍賣價格高得多,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中國市場對油畫的接受程度更高。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我至今還記得很多年前聽到的一句話。一位賣菜的老大爺知道我畫國畫時,搖搖頭説:“我喜歡油畫,鮮艷,好看。”當時,這句話深深地觸動了我。為什麼國畫不能突破傳統的墨色?不能讓中國普通老百姓喜歡?中國傳統的水墨畫傳承了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但現代的水墨畫應該走出“曲高和寡”的境地,讓更廣大的普通民眾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