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中國畫,革新力度最大、成就最突出的是人物畫。這首先應該歸功於對西方繪畫特別是西方寫實繪畫的引進。以徐悲鴻、蔣兆和等為主要代表的畫家和中國畫教育家,強調造型能力的培養,強調用寫生的手段刻畫人,併為此建立了一整套的教學體制。各大藝術院校的教學雖然有不同,但在強調寫生、重視造型這一點上,沒有多大區別。寫實路線的推手是院校,即20世紀人物畫改革的策源地是各個藝術院校。以西畫改造中國畫的基本策略確實出現了很多問題,如忽視了對筆墨傳統的把握,忽視了臨摹的作用,模糊了中國畫的特點等等,這是需要加以認真反省的。但是,對人物畫教學和創作的評估,要與山水花鳥有所區別。如果人物畫也像山水畫那樣強調臨摹而忽視寫生和造型能力的培養,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成就。
人物畫的寫生與山水、花鳥畫寫生有很大不同。首先是寫生客體不同。人的豐富性和特殊性是任何自然對象所不可比擬的,“人”這個對象的特殊性決定了畫家的表達方式、表達內容的豐富性與特殊性。文學界常説“文學是人學”,其實造型藝術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人學”,真正有成就的畫家包括山水風景花鳥動物畫家,一定是對人有深刻體驗的藝術家。
對於人物寫生而言,形象的塑造是第一位的。形象與造型密切相關,但“形象”的涵意比“造型”的涵意大得多。造型主要是形式手段問題,形象則包括人物的氣質、個性、心理、社會經歷的表達等等。人物表現在頭部、身體、衣著、動作中的東西,是比造型形式、筆墨形式更深層的東西。歷來的寫生作品,特別是院校裏的課堂寫生,往往不是把形象塑造擺在第一位,而是單純追求“造型”的相似,或停留在它自身的技術層面和風格層面上。技術性與風格性教學有相對的獨立性,但如果強調過分,只把人看作造型技術或風格的對象和載體,就很難培養出色的人物畫家。忽視對象的深刻性和豐富性,人物畫不可能産生力量。很多人物畫家一旦掌握了某些熟練的畫法,掌握了一種穩定的風格,就開始用這些畫法與風格去套寫生、套創作,這樣的作品,永遠不會有深度刻畫。
中國畫的筆墨傳統,主要體現在歷代山水、花鳥畫中。為了掌握傳統筆墨,山水、花鳥畫在一定程度上、一定時間裏,可以視臨摹為第一位。但人物畫不可以。一是中國人物畫及其筆墨缺乏高度的發展,可直接繼承的東西遠不夠用;二是人物畫的筆墨,對於形像是從屬性的。人物畫的筆墨當然可以有一定獨立性,但過分強調這種獨立性會損壞形象的深入刻畫。工筆、寫意、寫實、非寫實的繪畫,對造型與筆墨可以有不同的要求,但對形象的觀察和刻畫,形象本身的生動性、豐富性,都應該擺在第一位。如果拋開了形象的深度追求,作品必然流於淺薄的風格化。
寫生要防止兩種現象。一是把真人當石膏來畫,這是蘇聯推行的契斯恰可夫素描教學的主要缺點。記得契斯恰可夫説,就是揉一團紙扔到地上,也必須把紙團的塊面、調子畫出來。素描可以面對一個紙團,但不可以像面對紙團那樣面對一個人。如果像面對紙團那樣只看到塊面和色調,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失去了畫人的根本。固然,也需要警惕只強調主觀印象和一味誇張的傾向。過分強調或忽視手法,也都會傷及對人的刻畫。
當下人物畫的主要問題是缺少深度刻畫。所謂深度刻畫,是指對人和人的生命環境、生存處境和內在精神作真實深入的揭示。當畫家只強調個人風格、面貌,難免形象簡單,思想膚淺——或只有熟練的技術,或沒有真正的表情描寫,或只求漂亮好看以迎合市場,或一味追求時尚的醜陋,或只見衣扮而不是人本身,或只畫千人一面的古人而完全回避現實世界……諸如此類。
人是最有深度發掘可能性的對象,人物畫家也是最有可能發掘到一定深度的畫家。但深度發掘的前提是關心現實人生,或如魯迅説的面對“血肉人生”。如果失卻了這個前提,一切都是空話。人物畫創作的能力,包括寫生的能力,更包括觀察、理解人和人生的能力,特別是思想力。一個對人和人生世界沒有獨特體驗、理解,沒有獨立思想的人,不可能深刻地刻畫人。
我們正處在一個歷史大轉變的時代,人與社會、自然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都發生著巨大變化,人性和人的主體性得到張揚,人性的扭曲也空前顯現。自然災難、環境與社會問題,給人們心理、思想、情感與生活造成各種各樣的影響,這都是人物畫家寶貴的創作資源。但如果沒有獨立而深刻的觀察與思考,這些資源對畫家就等於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