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當代藝術像中國社會一樣,處於高速發展的進程之中。從80年代的“政治波普”(political pop),到90年代的“玩世現實主義”(cynical realism),再到21世紀的“中國風”(Chinese Style),藝術風格每隔十年就會有一次大的變化。這種概括冒著簡單化的風險,因為小的變化,幾乎每年、每月、甚至每天都在發生。在北京郊區的數以萬計的藝術家,用他們充滿能量的創作,告訴我們:藝術並沒有終結。活躍在北美批評家丹托(Arthur Danto)和活躍在歐洲的批評家貝爾廷(Hans Belting),在80年代不約而同地宣告藝術終結了。但是,他們絕對沒有想到,在他們宣告藝術終結的時候,藝術卻在遙遠的中國獲得了新生。
當代藝術之所以在中國蓬勃發展,得益於中國社會的高速發展,得益於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老一輩藝術史家滕固(1901-1941)在寫于1925年的《中國美術小史》中,將中國藝術的發展分為四個階段:生長時代、混交時代、昌盛時代、沉滯時代。他最重視的階段,是混交時代,因為混交時代的藝術是最有創造力的藝術,“其間外來文化侵入,與其國特殊的民族精神,互相坐微妙的結合,而調和之後,生出異樣的光輝。”[ 滕固:《滕固藝術文集》,沈寧編,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3年,77頁。]今天中國當代藝術的蓬勃發展,也得益於與外來文化的混交。混交的條件,是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都能保持各自的特徵。如果本土文化完全被外來文化所淹沒,就是文化殖民,而不是文化混交。從五四運動以來,中國全面接受西方文化,進入八十年代之後中國文化界向西方的學習達到高潮。但是,無論中國文化的身份依然獨立。就像現任國際美學協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Aesthetics)主席卡特(Curtis Carter)指出的那樣,“西方藝術的霸權沒有征服中國”。[ Curtis Carter, “Globalization, Hegemony, and the Influences of Western Art in China,” presented at the Center for Aesthetics, Peking University, December 18, 2009.]儘管全球化縮短了中西方之間的物理距離,但是中西方文化因為各自獨特性而形成的“距離”依然存在。法國漢學家于連(François Jullien)就非常重視這種“距離”,因為這種“距離”可以讓我們對自己的傳統有更加清晰的認識。[ Francois Jullien, “A Philosophical Use of China: An Interview with Francois Jullien,” Thesis Eleven 57 (May 1999), pp. 113-130.] 跨越遙遠“距離”的混交,勢必會産生生命力更加強大的藝術,就像“在優生學上,甲國人與乙國人結婚,所生的混血兒女,最為優秀。”[ 滕固:《滕固藝術文集》,78頁。]
詩藍的藝術就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從2010年5月到2011年9月,在不到一年半時間裏,詩藍先後在中國今日美術館、中國美術館、上海美術館舉辦個展,參加群展的次數就更多了。沒有旺盛的創造力,就沒有能力參加這麼多展覽;沒有創作出有價值的作品,就不可能被頂級美術館接受。詩藍之所以能夠創作出有價值的作品,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文化混交”。詩藍出生在中國,青年時期赴法國和英國留學,後來又在澳大利亞、日本、卡達、印度尼西亞,覆蓋基督教、伊斯蘭教、儒教三大文明,她的作品就是廣泛的“文化混交”的産物。但是,無論吸收了多少新的文化養分,詩藍的藝術並沒有失去她的文化身份。相反,在吸收眾多的不同文化的養分之後,詩藍的藝術中的中國性變得更加鮮明。于連所説的“距離”的作用體現出來了。距離越遠,紮根越深。在經歷漫無邊際的文化遊牧之後,詩藍對中國文化的認識更加清晰和深刻,她的作品中體現的中國性不再是表面的符號,而是內在的精神。詩藍的藝術中,體現了一種東方式的冥想和詩意。相反,我們在一大批墨守成規的中國藝術作品中卻看不見它們。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詩藍的藝術經歷了外來文化的洗禮,有了創造性的轉換。經過洗禮和轉換之後,文化中最有魅力的部分得到了彰顯。
讓我舉一個例子,來做一點具體的説明。眾所週知,中國傳統書畫追求的最高審美理想是“氣韻生動”。從繪畫的角度來説,中國畫的“書寫性”最適合體現“氣韻生動”,於是線條成了中國畫的標誌。但是,用線條的運動來表示氣韻的生動,只是入門,並沒有達到最高境界,因為是以“動”來表現“動”,沒有太大的難度。如果能夠用“靜”來表現“動”,或者“動”來表現“靜”,就比簡單用“動”來表現“動”,用“靜”來表現“靜”要高級。宗白華(1897-1986)就發現,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是音樂,但是最高級的藝術是繪畫,[ 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宗白華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369-372頁。]因為用繪畫來達到音樂境界比用音樂來達到音樂境界更加困難。詩藍的繪畫沒有簡單地用運動的線條來表達氣韻生動。她甚至不用毛筆做畫。她讓氤氳的氣韻滲透在空間裏,將時間空間化,同時也將空間時間化。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説詩藍的繪畫追求中有音樂,詩藍的音樂追求中有繪畫,就像蘇軾在評價王維時説他的畫中有詩,詩中有畫。我個人特別喜歡詩藍作品所體現出來的那種“空”的感覺。空不僅是空間,也是空無,是萬念俱消之後所達到的身心寂靜。在詩藍的作品中,生動的氣韻潛伏在無邊的空寂之中。這是中國藝術追求的至高境界。
讓我再回到前面所説的“文化混交”的話題上來。今天所説的文化混交,不只是不同地域的文化的混交,也包括不同領域的文化的混交。我們可以把前者稱作跨文化的混交,把後者稱之為跨學科的文化混交。詩藍的藝術,不僅是跨文化混交的結果,而且是跨學科混交的産物。詩藍早年學習聲樂,後來學習哲學,最後學習繪畫和視角藝術。在詩藍的繪畫和裝置作品中,蘊含有哲學的基因和音樂的基因。這些來自不同學科的基因,如同那些來自不同文化傳統的基因一樣,讓詩藍的藝術充滿活力,“生出異樣的光輝”。
藝術家不能選擇時代,只能等待時代的選擇。從這種意義上説,詩藍是幸運的,因為她的藝術符合今天的時代。在詩藍經過漫長的文化遊牧回到中國的時候,政治波普已經衰落,玩世現實主義也萎靡不振,取而代之的是中國風的生成和壯大。詩藍見證、參與和推動了中國當代藝術的“中國風”轉向。詩藍的藝術是屬於這個時代的藝術。
彭鋒
2013年7月1日于北京大學蔚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