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常常對自己缺乏足夠的創作衝動感到羞愧。一方面,我對所見的絕大多數展覽深感失望,對於絕大多數可能的展覽案子興味索然;其次,我對於自己的懶惰也深感困惑。我甚至懶得去解釋,為什麼我會對這些展覽,對藝術的現狀如此失望。
懶惰就是拒絕工作。在我出生的前一年,法國人居易·德波在墻上用打字寫下了一句振聾發聵的話語:永不工作(NB TRAVAILLBZ JAMAIS!)!德波確實沒工作過,甚至不屑進入大學接受科班教育。他喝酒、逛街、寫作、拍攝電影,好找用怠工和停工來抵抗墮落的社會。在1952年到1972年之間,他發起的前衛運動(字母主義國際和境遇主義國際)猛烈地衝擊了整個西方世界。她在1967年寫下的小冊子《景觀社會》一書,為翌年爆發的法國革命運動播下了思想火種,並成為法國近半個世紀來影響最為深遠的思想著作之一。
其實,懶惰作為一種態度在今天並非總是一個缺點。在我們所處的消費社會中,人類運動已經演變成一場永不謝幕的表演秀。為了提升消費,資本發明出種種虛假的需求,廣告充斥感官所能達到的任何地方。各種炫目的手段和化粧,只是為了讓人忘卻真實的生活,忘卻歷史知識,失去理解能力,把人引導到沒有生活、沒有邏輯的荒漠中去,把他們變成一群群同質的、毫無區別的愚蠢粉絲。
最令人驚奇的是那些原本鼓勵創造的文化領域,也變成愚蠢的同謀者。正如阿多諾所指出的那樣,文化蛻變成産業,“它把赤裸裸的盈利動機投放到各種文化形式上。它所帶來的新東西是在它的最典型的産品中直截了當地、赤裸裸地把對於效用的精確的和徹底的算計放在首位”。大批所謂的文化人、策劃人、藝術家們在這場表演秀裏,正樂此不疲地加入這一“全社會的昏睡狀態”(德波)。他們身穿各種名牌衣服,油頭粉面,口操時髦理論術語(包含翻譯錯誤),在各種展覽開幕式上爭奇鬥艷。美術館變成利益交易所,作品變成權利和品牌的象徵物。“當代藝術”只剩下隆起的形式,一如黃河上飄著死屍,長江上飄著死豬,我們的展覽空間和藝術刊物上飄蕩著死去的概念和文字,而思想管制則為這片荒漠罩上了一層嚴重超標額黑色霧霾。
我們已經生活在另一個時代裏。這是一個沒有回聲的時代,一個交通/交流完全堵塞的時代。“個體已經深深沉浸在短暫的迷狂和自戀中。……我不再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空間是如此的飽和”(鮑德里亞)。我們在策展理論和方法論上的精緻討論已經無濟於事。不管你説什麼做什麼,其實沒人在乎你的展覽好不好,作品好不好,文字好不好。對藝術的價值判斷越來越取決於你的品牌形象:出鏡的頻繁度、和權利與財富的接近度。人們看到的只是你被媒體塑造的形象,卻看不到你本人。你的工作是否具有意義,和你是否還在創作已經沒有必然的關聯。一個藝術展覽對於社會的整體墮落來説,已經太不重要。因此,不做自己不想去做的事情,和做自己想去做的事情一樣,是保持真實生活的惟一齣路。
在這場巨大的荒誕劇中,我們每人都已被迫成為演員。在這出無法退出的大戲裏,與其化成一具具漂浮的物體,我們不妨不再留意其他演員在做什麼,不妨嘗試忘記給自己規定的臺詞,找回自己的節奏和興趣,哪怕根本不被旁人理解。我深信,我們已不能像德波那樣掀起什麼運動,正如可愛的鮑德里亞指出的那樣,這個世界已經消失。他説:“我憎惡身邊市民們的喧囂活動,憎惡他們的主動積極、社會責任、野心和競爭。這些都是外在的、城市的、高效的和雄心勃勃的價值。這些都是工業文明的品質。而懶惰,它是一種自然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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