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鋼
將所思所感付諸於比思想與感覺更簡潔有力的表達方式,這是我的使命。 ——阿諾德·勳伯格 《摩西與亞倫》(1975)
代表美國出席1995年威尼斯雙年展的藝術家比爾•維奧拉認為時間是無形的:“時間是終極的看不見的世界。它圍繞著我們,實際上它就是我們的全部生活。我們活在時間中,如同魚遊在水中。如果你把它視為一種流逝,那麼你註定會失去它。但是,如果你的興趣是轉型、成長與改變,志在乘長風破萬里浪、成為時間的弄潮兒,那麼就沒有問題。你將沉浸在時間的水流中,直挂雲帆濟滄海!”[ 馬丁•蓋福特(2003). 《終極無形的世界》:訪比爾•維奧拉,” 現代畫家, 16期 (秋): 22-5. ]在他的影像作品中,維奧拉能夠通過專注於時間的持續而將時間“空間化”。但是他這種將時間視作無形的想法只是看待時間的方式之一。時間是肉眼無法看到的,因為我們活在當下:我們生活中的每一刻都是抽象又無形的,除非我們將時間與生活當中的人、感情或者事件聯繫起來。那麼,有人可能會問,如果時間不等同於現在呢?
活在當下實際上是一個當代的概念,産生於“歷史”已經結束之後。弗朗西斯•福山在其知名著作中宣稱,冷戰結束之後,我們已經目睹了“歷史的終結:西方國家實行的自由民主制度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人類最後一種統治形式。”[ 弗朗西斯•福山 (1992). 《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 . 自由出版社] 歷史的車輪不再向前推進。我們無法想像出有著不同統治形式的的未來,於是我們永遠困在當下的迷局之中,只能試圖在藝術與人文中微調自己的身份認同。只是如果我們一旦拋開西方自由民主的大背景,這種歷史觀和時間觀就未免顯得過於短視。在人跡罕至的河流、群山與沙漠中,時間隨著地球的軌跡而流淌。地球的時間和自然的時間是一種“深層時間”,它以十億年為單位,襯托出人類歷史之微不足道。
提出“深層時間”的概念並非旨在輕視人類社會與人類歷史。相反,這種常人難以想像的漫長時光能夠把人的生命放在一個不同的思考點上。如果自然時間是永恒的,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重新審視思考我們的慾望、我們的焦慮以及我們對物質財富的執著?根據活在當下的邏輯,人的慾望是最重要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在漫漫的深層時間之中,人的慾望猶如米粒之珠不足挂齒。
1987年,楊茂源首次駐足新疆的大戈壁灘,那也是他首次體會到深層時間。他無法言明究竟是沙漠的什麼部分令他如此震撼,但他卻為太陽月亮與星星的運動軌跡而深深著迷。未知的神秘力量吸引著他一次又一次地故地重遊。 1993年,在以有限的資金探險、試圖尋訪樓蘭古城之時,楊茂源偶然間發現了一個更為神秘的城市:麥得克古城。該城由馬爾克·奧利爾·斯坦因(1862-1943)于1906年命名。斯坦因從當地人那裏聽説,有個古城的廢墟在一場風暴之後重見天日,於是嘗試著探訪了古城附近的遺址。但斯坦因並沒能踏進真正的麥得克古城。[ 林梅材,《敦煌寫本鋼和泰藏卷所述帕德克城考》。《敦煌研究》,1997年01期,128頁] 因此,楊茂源的發現實際上具有重大的考古學意義,即使他從未受過考古相關的訓練。 2008年,楊茂源在接受《藝術世界》記者採訪時透露,他為圓形的麥得克古城所驚艷,因為樓蘭地區的其他古城都是方形的。樓蘭是羅馬帝國與中國之間、早期橫貫歐亞大陸交通的十字路口。斯坦因認為,東西方文明的建築分野在樓蘭地區有著清晰而突出的體現:圓形古城受到西方建築風格的影響,而正方形古城則是受到中國漢族文化的影響。樓蘭實際上正是東西方文化交匯與分野之地。楊茂源並不知道大多數有關樓蘭的背景資訊,但他的裝置作品標示出古城廢墟的時間和空間的重要意義。
楊茂源,《麥得克之九》 (攝影與裝置),1993年
在路標裝置作品中,楊茂源採用了一種計算時間和空間的古老方法:坐井觀天。他先挖出一口枯井,在井口鋪上繩子編成的網,然後以此為觀察點根據網和星辰的相對位置關係來判斷自己的所在地。
楊茂源的沙漠探險和在沙漠中的裝置展現出了他作為人和藝術家的許多不同方面。他從不曾停止對古老文明、對時間和空間以及地球湮遠年代的思考。楊茂源上下求索的冒險精神將他與許多活在當下、尋求世俗快樂的中國當代藝術家清晰地區分開來。
在成功運用“坐井觀天”的方法之後,楊茂源依舊不斷嘗試將時間變得可見。他的想法之一是測量時間的溫度:一天的任意一個給定的時刻都有一個溫度指數,可對應于光譜中的一種顏色。光的溫度越涼,光的顏色越深。午後不久,光溫最亮、幾乎變成白色。日復一日,楊茂源將一天不同時段測得的溫度轉化成色彩。這些顏色已成為他的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楊茂源喜歡以時間的顏色為背景畫佛的頭像。這個選擇自然與佛教深層時間的主張息息相關。佛家思想中,時間是迴圈往復且無比漫長的。世界會在一場大災難(劫)之後毀滅,復而重生。最漫長的劫週期大約有270億年之久,歷經成劫、住劫、壞劫、空劫,世界才會消亡。楊茂源筆下微小的色帶將鬆散的線條連成神工鬼斧般的肖像畫;但是那些破碎的色條,也無形中威脅著肖像、試圖將其分崩離析。穿針引線與分崩離析之間緊張又微妙的關係使他的肖像畫更具複雜和有趣的意味。
楊茂源的菩薩低眉,既是慈悲為懷,更是為了自保,不忍看情迷物亂,慾望橫流。這次所展出的這批最新油畫作品,是藝術家過去25年來不斷回到他魂牽夢縈的沙漠中的純凈的心路總結,也是他對深層時間感的思考結果。慾望煩惱的産生是因為短視,時間的概念陷在幾年幾十年的塵世輪迴中,而藝術家在樓蘭的沙漠中悟出的時間感是自然的、亙古的、地球的軌跡,以幾千、幾萬、幾十萬年的單位計。他幾年如一日測量從早到晚的光的溫度,對照色譜,畫出時間的顏色,單純而深刻。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將楊茂源比作為“中國的愛德華-哈鉑”,因為楊茂源像大器晚成的哈鉑,不斷成熟他的技法和生活態度,我們更應該注意到楊茂源如哈鉑那樣,在最平靜的外表下,充滿激情、感性。楊茂源最近一系列的創作,從圓滾滾的顏色鮮艷的人形,到棱角磨平的希臘羅馬雕像,到吹了氣圓鼓鼓的動物,都在這批繪畫中獲得交集和總結,以深層時間為中軸,深入到情感表達的內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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