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驥受到“未知”的吸引。“未知”像一個不停下陷的黑洞,面對它,有誘惑,也有驚恐。
“誘惑”會激發探知的衝動,不同的人實現為不同的過程。畫家呢?——他知道未知世界的存在,於是去“再現”,或者“表現”,或者“抽象化”?儘管程度不同,但都是“意象化”的過程。在“未知世界”和畫家的“藝術世界”之間做對應性的比照,是有問題的。問題在於——把畫家“工具化”了,他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一個傳遞者。其實好的畫家不是在傳遞那個世界,是在展現他受誘惑的過程,並把這個不停地受誘惑的過程實現為他的藝術。“未知”後面還有“未知”,那是一個永遠遠去的地平線。看似存在,其實永遠在向無盡的遠方伸展。畫家向它走去的過程,是它不停遠去的過程。徒勞的行走中,“生命過程”就出現了,儘管這是一個無用的過程,沒有明確終點的過程。這個過程在陳文驥的現實世界和藝術世界都出現了。前者是他個人對生命的追問,後者是他借助繪畫所進行的摸索和探知。
“驚恐”會讓人謹慎、如履薄冰。當“大地”起伏不定,走向“未知”的過程是什麼樣的呢?用陳文驥的話來説,是佈滿了“陷阱”。因為“陷阱”的存在,過程不僅漫長而無盡頭,並且荊棘密布,不小心連所把持的“我”也被消失了。“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因為對個人生存狀態獨特性的肯定,這條“路”是畫家所回避的。因為有“荊棘”,刺破的皮膚提醒你的存在。因為有陷阱,你所踏到的每一寸大地,都可能是終點。“我”是有局限的,很多人知道,但並不會承認——尤其是在青春年少時,尤其是在“未來無限光明”的敘事中。好像“我”是孫悟空,可以變成任何一個“他”;又好像是超人,通天徹地,能量無窮。“其實你就是一個人,一個從動物進化而來的人。”陳文驥如是説。儘管他在探索未知,走在陷阱滿地的路上,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夸父,也不是普羅米修斯,他首先是一個人,在此基礎上是個畫家。因為此,他有了“驚恐”,一個人所具有的“驚恐”。
很多人也把陳文驥的創作歸為“抽象畫”。批評界對中國抽象繪畫的質疑之一,便是很多闡釋把藝術家和“玄學”相連接,似乎創作抽象繪畫變成了一種修行的方法,藝術家也好像變成了“修行者”。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連接,源自對“修行者”以及“抽象畫”的概念化理解。在此語境下,陳文驥對“人”的肯定,恰恰在他的繪畫風格與現實之間建立了一個“人”的通道,這個“通道”因為陳文驥的真實而具體化。社會現實因為陳文驥感知的敏感而內化為他的個人存在經驗。
除了“誘惑”與“驚恐”,陳文驥對現實做了他的批評。他厭倦了一個非黑即白的世界,同時討厭一個目標決定論的、“意義”充盈的世界,同時拒絕一個目標明確化的世界。
非黑即白的世界是滌蕩了“未知的價值”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灰色”是無處容身的。隨之,微妙也就消失了。其實“非黑即白”是“二元對立”的通俗化表述。如果回觀上世紀意識形態的構建,“二元對立”恰恰是最為重要的架構模式,具體化為“中與西”、“古與今”、“紅與黑”、“先進與落後”、“前衛與傳統”等等。在這樣的架構下,批判與讚揚明確化,人群劃分被簡單化,頭腦也被抽象化。
“二元對立”的“架構”是通過“意義”的繩索得以牢固的,它纏繞在“架構”的各個關鍵點上,也充斥在架構的縫隙中,從而衍生出“價值判斷”,進而影響民眾的取捨、好惡、追求和放棄。
於是一個目標明確化的世界誕生了。在這樣的世界中,個人的生命歷程縮減化為“目標點”,而喪失了對“過程”的關注。如果説改革開放前的中國是被政治標準明確化了,現在則是被權、錢標準明確化了,延續的依然“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邏輯——“點”狀的世界看似群星閃爍,其實到處都是真空。
那麼陳文驥又是怎麼通過創作具體化他的生存經驗和認識的呢?
首先在他的創作中:形式就是內容。蘇珊桑塔格的敘述恰好契合了陳文驥作品給人的感受:“其外表如此統一和明晰、其來勢如此快疾、其所指如此直截了當以致只能是……其自身的藝術作品,來躲開闡釋者。” 在陳文驥的作品面前,除了體驗,文字語言顯得孱弱無力。這些作品沒有做外在的指涉,從而使慣常闡釋的繼續不太可能。作品就是它們自己,作品所做的是一種自我指涉。在他的作品中,明快的色彩在光的“指引”下,使具體的物象隱遁,而顏料的物質性呈現。通過色與光的提煉和經營,陳文驥在阻止我們深入“發現本質”的慣性思維。通過 “形式就是內容”,陳文驥遮罩了觀眾從作品中“意義”發現的可能。在這裡,只有所指,沒有能指。如此一來,無論是現實世界的二元對立,還是藝術世界中的二元對立,都被他消除的一乾二淨。
其次,在陳文驥新近的創作中,他通過特殊的繪畫過程、非常規的作品造型,揭示顏料、繪畫工具以及畫布的物性。陳文驥在創作中感受到:以往熟稔的繪畫技法,常常喚起既往的教育經歷、感知方式、創作方式。“手熟”往往會使一位藝術家沿著既往的軌道快速的滑行,但在這看似快速的滑行中,畫家喪失了對自我的警覺。現在在創作中,陳文驥基本上放棄了畫筆,用他特製的滾輪在進行創作。從畫筆到滾輪,可以想像這裡面所帶來的種種“不適”。正是在這種種的“不適”中,陳文驥一方面保持著對既往熟悉的繪畫過程的警覺,同時保持著對“未完成作品”,也是對“未知世界”的“驚恐”;同時也試探著處理“未完成作品”,也是“未知世界”的“誘惑”。
陳文驥的作品造型奇特,有菱形、橢圓形等大量的非規則形制。一方面,陳文驥是想把作品融入整個展廳之中,使整個展覽變成一個整體作品。但如果除去適應展覽空間的需要,我傾向於把這一特殊處理視為陳文驥特殊的揭露“物性”的一種方法。注重挖掘“物性”的藝術家,對顏料的敏感,會自然過渡到對畫布乃至畫框的敏感。在這個自然的過渡中,陳文驥使“繪畫”向“裝置”拓展。看陳文驥作品的展場,很容忽視展墻的存在,作品似乎“獨立”成一團“光與物”組成的體塊,有了雕塑的實在性,又和整個空間相呼應,從而近似裝置。這一方面是陳文驥對展墻(包括整個展覽空間設計、射燈佈置等)近乎苛刻的要求所致——這樣才會令展墻“消失”,除去其影響作品呈現的干擾因素。同時,也是他對作品形制的苦心經營的結果。
出色的藝術家總能在他的世界和他的藝術創作之間建立具體的聯繫,具體化為他的細緻、精微的“勞作”。在通過某種藝術形式揭露“物性”的一類藝術家的身上,可以把這種“勞作”稱為“微勞動”。正是由於“微勞動”的微小隱秘、細緻深入、反反覆復,藝術家在畫布、油畫材料、繪畫工具之間進行著私密的對話和“身體勞作”。在這個過程中,畫家的生命過程經由勞作過程得以具體化,避免了空泛化和抽象化。由此,藝術成為“人”得以棲息的世界,藝術家也不會被神學家、哲學家、社會學家所取代。沒有這個苦心耗神的勞作過程,無論是刻骨銘心的生命體悟、幾近玄妙的哲思巧想、深刻尖銳的社會批判,都和藝術無關,藝術家的價值也無從尋覓。
在“繪畫死亡”的觀點提出了多年以後,畫家依然在找尋繪畫和現實之間的通道,這個“通道”只能由藝術家個人去開拓,並且這個“通道”一旦形成,只適合他一個人經過,後來者只能是模倣者了。
“通道”的意象很像陳文驥作品的表面,這是偶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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