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建築界既不自尊,又不自愛”
2011年底,王澍受聘哈佛大學研究生院丹下健三榮譽教授,在哈佛作題為“自然形式的敘事與幾何”的演講,其間他對著台下怒吼:“I tell you the truth! China wants to become America! China wants to become America! China wants to become America!”(我告訴你們真相!中國就是想變成美國!中國就是想變成美國!中國就是想變成美國!)
但他的怒吼並不能拯救正在被大規模拆除的老建築,就像他母親在北京的老房子,也正面臨被拆除的困境。“我們覺得中國現在已經到了所有的老建築都需要保護、停止拆除的時刻,但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王澍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説。
時代週報:你在一篇寫同濟大學的文章裏談到建築構思和建築思想的問題,意思説光有構思而沒有思想是不行的,甚至覺得構思其實可有可無,建築並不非得要構思,而真正欠缺的卻是思想。所以,你認為中國現在是沒有自己的建築思想的嗎?
王澍:不能説沒有,中國這兩年建築界的討論明顯增多了。應該説開始有,但也不是很有。很多建築師覺得自己做不出好的作品,是缺一個好的idea,但我從來不這樣認為。我不認為點子或者一時的想法,可以真正解決問題。好的建築師應該有一個長期堅持的思想,而在堅持的過程中,通過不同的建築機會來表達。
我覺得中國建築界特別缺的是這種連續、連貫、持續的思想。比如我有一個很好的idea,但我做的卻是破壞歷史文化遺産的房地産項目,那麼這時候如果是一個有思想的建築師,可能就拒絕去做;但換一個建築師,可能不去考慮這個問題,只想著我的設計能不能做得好看一點。這完全是兩個性質的問題。
我經常覺得有點鬱悶的是,中國建築界永遠處在開端的狀態。也就是説,不時有一些思想的火花閃出,有一些針對現實的批判的意見提出,但接下來就沒有人應和,沒有人繼續討論,最後被遺忘。永遠停在原地,根本沒有出發過。學術是沒有積累的,思想是沒有傳承的,沒有人持續地對問題進行討論和思索,我認為這是中國建築業最大的問題。
我記得當年看梁思成先生寫的《中國建築史》序言,當時他對中國古建築的保護已經是“潸然淚下”。我覺得如果梁思成看到今天的狀態,基本上要走王國維那條路:跳進未名湖裏,了結自己的余生。
時代週報:你自己認為,普利茲克獎評委把這個獎項頒發給你的原因是什麼?你覺得跟你上述談到的思想有關嗎?
王澍:我想,至少我理解,這次我獲獎,前提和基礎是評委們大多來自歐美,他們對好的現代建築有一個判斷標準。看到我做的建築,在基本標準上有一個認可。但更有意思的事情在於,他們評語裏有一句話説我的作品“超越了文化衝突”。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話,我們都處在傳統和現代、東方和西方、強勢和弱勢等衝突中,這些衝突從學術上可以進行激烈的辯論。但從建築的角度講,因為畢竟建築是需要存在很長一段時間的東西,這些衝突是否有一種智慧的方式來化解?來給它以答案?
比如傳統和現代的問題,我認識到中國現在這個時期,儘管它現代化發展得很快,但傳統這一塊其實還保存著一部分。比如我們傳統手工工藝,像我們象山校園、寧波博物館,大量手工材料的做法,在日本、美國、歐洲這些地方已經不可能做到。這是中國建築師的機會,我們有可能利用我們特殊的時期和文化傳承來做歐美建築師沒法做的東西。第二點我覺得不只是機會的問題。它和發展的方向有關係。這些材料和做法,代表著曾經與自然保持著良好關係的傳統,而今天現在的發展顯然與自然是強烈對立的。我常常説,我的很多建築方式是從農村學來的,是對現代城市施以某種反向的教育。
另外我覺得我打動評委的一點是,現在全世界大部分探討可持續、地方文化的建築都還處於小規模的實驗階段,但我卻用了這麼大規模、這麼高品質來進行實驗。這個意義完全不同,因為我從來不認為我的建築是一個藝術家的建築,我希望我的建築是對社會的發展有某些影響和思考的。而這種做法和思考如果能被推廣,則比我個人的成功,更為重要。
時代週報:能不能具體談談當下中國城市傳統和現代衝突的問題,比如拆遷、新舊更替?
王澍:中國經過這幾十年的發展後,我們面對的狀況是,目前保留的舊建築已經少得不能再少。這不是説可以繼續拆舊的造新的問題,按我的觀點,現在全中國的舊建築全部都到了該徹底保護的時候。不能再拆了。
我們經常説,中國現在缺少創造性。其實我發現,挺有創造性。比如北京,我們知道有“保護性拆除”,這是很有“創造性”的想法。我昨晚收到一個長沙年輕建築師的短信,他以為我有多大的分量,可以影響某些事情。説長沙新發現了150米長的宋、元、明三代的城墻遺址,而這個遺址被發現是因為一個房地産的項目。那麼怎麼既建這個房地産項目,又保護這個城墻呢?當地有關部門提出了“異地保護”的創造性的觀點。我真的想不出來,城墻的遺址如何異地保護?我見過異地保護,當時在寧波,博物館周圍30多個村子被拆到只剩下最後大半個的時候,我當時就建議這個村子要保留,不能拆。當然現在我估計還是拆了。村口有一個漂亮的石頭小橋,寧波沒有比這個更美的景色了,比我的博物館還美。當時我就記得邊上有個官員説,是要保護,我們可以考慮“異地保護”—在更遠的郊區農田裏,找一條河,把這個橋移過去,旁邊豎一個碑。
我們常常在討論文化的繼承問題,我覺得首先我們要愛護自己的文化,我們要自我尊重。如果我們既不自尊,又不自愛,我們怎麼指望別人愛護和尊重我們?我們經常説,中國建築需要被世界承認,如果你的基本作為都是這樣既不自尊又不自愛,怎麼可能獲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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