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界仁
10月,台北市立美術館(簡稱北美館)正在舉辦台北雙年展。此時,北美館的地下室灰暗、迂迴,偶爾有水會從天花板漏下。2009年台灣“國家文藝獎”—視覺藝術類獲獎者陳界仁的編年展便在這裡舉辦。
走在這個陰暗的地洞,看到的第一個作品是陳界仁的代表作影片《淩遲考》。在黑白默片與慢鏡頭對淩遲這一殘酷刑法的雙重解析下,不少觀者可能會害怕,遲疑著不敢全身投入觀影室,只好稍探頭進去觀看。但也有年輕人平靜地坐在地上觀影,手裏捧著筆電和筆。
陳界仁一向以暴力美學聞名,他説“殘酷並不是恐怖,它有意義”。對他而言,“地下室一向是淪為邊緣藝術家的展覽空間,但其實空間不代表意義”。何況,“在地下可以罵得更加痛快”。
這次,陳界仁跟北美館是鬧僵了。陳界仁責罵北美館作為公共空間,卻成為政客借由吸引人潮而累積政績的工具,忽略了台灣在地的文化生産。他毫不猶豫地批判,“從馬奈到畢加索都是爛展”。這次展覽以後,他宣稱,“在北美館沒有變得更好之前,我不會再回來了。”
當然,陳界仁的反抗行動遠遠不止這些。還包括他的作品,一向以人道主義立場,攻擊新自由主義下的資本強權為宗旨。儘管他不斷質疑體制,他還是頂著體制給的光環:台灣藝術家受邀到國外參展的鐵定代表;目前唯一得到歐洲人認同的台灣攝影師……11月,我們會在上海雙年展看到他,以及12月份北京的陳界仁個人展覽。
但到現在,他做藝術這行名氣響亮卻還是負債,因為“我不會騙那些本來根本不鳥我的收藏家我的作品已經賣完了,其實還堆在我倉庫裏”。
曾經困惑的文藝青年
臺大附近溫州街的狹小空間,是台北文藝青年的聚集地。狹促的樓梯旋轉至二樓是陳界仁的工作室,正廳靠窗擺著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兩個半小時的採訪,煙灰缸裏的煙頭越來越多。50歲的陳界仁滿頭泛灰的短髮,他習慣穿黑色純T恤配黑褲子,穿著人字拖往來于工作室與家,也許只是口袋裏裝了點錢和鑰匙。
如果鏡頭回到陳界仁的兒時,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台灣是有名的世界工廠。那幅畫面,如同解嚴後的1988年,陳界仁第一次到北京所看到的景象。到處是灰色的剛硬、標準化建築,無數的加工廠及穿著工服的勞工。走到哪兒都是一股嗆鼻的煤球味。
這種成長記憶中銘刻的氛圍感,被陳界仁帶入到大部分的作品中。他的作品總讓人覺得線條很硬、灰色及瀰漫著幽微的壓抑。
在創作之前,陳界仁的困惑期算得上很長。
他自言小時候不會唸書,只好隨天性去畫畫,念了高職。但是高職對他來説是個形式主義的地方,既沒有傳統的精神,也跟現實無關。二十齣頭的他,夥同一群朋友,借由在西門町蒙上黑布,大吼大叫半小時,結束。當時正好是台灣增額“立法委員”補選的時刻,政治的氣氛很敏感,後來情治單位還一直在查這件事。偶爾,陳界仁會到溫州街附近的地攤上找到一些盜版的《馬克思主義》、《30年代中國文學》。但陳界仁在當時與所謂學院派幾乎沒有任何接觸,沒有進入所謂的“藝術圈”。
二十幾歲,他也開始賺錢。他到動畫公司打工,甚至有機會到大陸發財致富,但他拒絕了,“我不想成為一個純粹賺錢的機器”。
1988年,陳界仁二十八歲。這時候的他有很多困惑。為什麼會有“戒嚴”?為什麼父親會跟著國民黨過來台灣?為什麼房地産暴政可以隨意剝奪人的居住區?最重要的是,自己是誰?
他想不清楚,做什麼事情的動力都沒有。直到1996年,接近快八年的時間,他靠擺地攤的弟弟養活。三更半夜的街上沒有人影,他遊蕩著,毫無目的地幻想。常常一天説的話只有“老闆,給我一包白長”。
長長的獨居生活帶來了一些後遺症。“若一天內必須要打三通以上電話,就好像有很多工作”。多年後,他回憶起來,自己也有些懵懂,“我真沒想到時間過得那麼快”。提起當年對弟弟的依賴,他的聲音有少許的尷尬,卻也覺得溫情,“這是家人之間的相互支援”。
直到1995年的某一天,陳界仁突然覺得自己想通了。至於想通了的答案是什麼,“答案很土,我搞清楚我們為什麼會成為加工廠工人,我們為什麼會走向今天的新自由主義等等。”對陳界仁來説,這些答案或許很簡單,但是他要花很長時間去理解、去相信。“‘全世界無産階級團結起來’,這個口號很簡單,但我們在情感上去理會才關鍵。”從情感出發,他又有了去創作、訴説的慾望。
1996年,陳界仁借用朋友的電腦創作出第一部作品—《魂魄暴亂》。陳界仁挪用南京大屠殺的照片,佈置了遍地兇殘。畫面塞滿了肉塊,卻沒有血。他在作品簡介中寫道:“受刑者的影像如同存在著雙重的死亡,一種是在承受酷刑後肉體的死亡,另一種是在被刑罰的同時成為被攝影術定影下來的‘被攝影者’,進入另一種永恒失語的‘死亡’狀態。”這部作品被認為探討了“影像與權力、觀看者與被觀看者”等重大議題。
1999年,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為了需要一位年輕藝術家參展的不成文規定,找到了陳界仁。陳界仁帶著《魂魄暴亂》參加了,終於正式成為一個“藝術家”。
有人認為,觀看陳界仁的作品,觀眾可以感受到自己也在作品裏面。確實,陳界仁很強調“感同身受”。在他的作品《加工廠》創作過程中,他找了過去的女工重新回到工廠“工作”,就像正常上班那樣。其中,陳界仁覺得特別動人的一幕,是一個年老女工因為眼睛老花,一直無法把線穿過針孔,穿了快20分鐘,卻堅持拒絕他人幫忙。這個微小的動作後來被放入影片中,感動了許多的觀眾。
回想起年輕時在高職受到的美術教育,陳界仁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當時接觸的藝術,都是沒有歷史脈絡的”,他認為教育會讓人失去情感。抽象的西方藝術史,而不是具體現象中的歷史論述,讓藝術失去了內在的精神,而只剩下形式。“我們不能跳過西方的歷史經驗,直接進入西方的抽象話語”。
代表作《淩遲考》,也是來自他最原初的經驗,“在我還念‘國小’的時候,政府都會到各個‘國小’展出一堆中國的這些照片,流血的、斷手斷腳的,我就是記得有張照片裏面的死人是微笑的……”“我以前就是在工廠裏每天鎖那四個螺絲”。通過“回到”這些生活經驗,他終於尋回自身所在的歷史脈絡,終於“看見”自己是誰了。
“感同身受”也讓陳界仁看懂了自己的父親。
陳界仁曾問父親,為什麼跟著國民黨過台灣?父親的理由在他看來很沒道理,“老師介紹了工作,我就來了”。直到父親去世的前幾年,他帶著陳界仁回到了福建老家,惠安的一個小漁村。走在那個小漁村的小路上,父親還是什麼都沒説,但陳界仁突然感受到了父親當年的別無選擇,也懂了,父親的沉默是因為經驗中太多的不堪。“這從知識上去理解,你沒辦法感同身受”。
這種大時代中小人物的無奈,在他的最新作品《帝國邊界II-西方公司》中得到呈現。“影片中我父親的遺像是反光、模糊的。因為我覺得他已經不只是我的父親,他身上是一個時代”。這次,陳界仁把父親的角色放入到創作中,採用慢鏡頭的動作,為了慢慢地看那四十幾年沒有看懂的父親。
對“感同身受”的理解,從陳界仁的個人生活到創作,再回到社會。他對記者説,“如果你也去富士康工作一個月,你就會明白那些自殺的人。”在陳界仁看來,“活著到底為什麼”這個問題,不能被永遠地被懸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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