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堅
發現沒有,那些時髦的當代藝術畫廊裏,從來見不到一個普通市民,那些叫做舅舅、姨媽、張大伯、李叔叔的人物從盧浮宮出去,走過塞納河上的石橋,就到了左岸。
河邊有許多小畫廊,進去看看,賞心悅目的作品不少,不是為了藝術革命,也不是表達觀念,不是憤世嫉俗,以野怪黑亂、滑稽誇張、爭奇鬥艷為前衛。
櫥窗裏的作品就像蘋果、桌布、咖啡壺、葡萄酒、鹽巴罐……我的意思是,可以把這些作品自然地挂在你家的墻上,一如從前布衣人家中堂裏挂的字畫,也就是某冬烘先生十年寒窗的小品,一旦登堂入室,即刻滿室生輝,使你在穀雨這天的黎明醒來時比昨天更熱愛人生。不必解釋這是某某主義某某派的作品,就像不必解釋天空落下的是雨一樣。也不必擔驚受怕它價值連城,卻在月光如水的深夜去衛生間小解時,被畫布上反傳統的妖魔鬼怪嚇著。
是的,那些作品很平庸,沒什麼革命性批判性,印象派或者野獸派甚至倫勃朗的殘渣餘孽,就像巴黎街頭的某咖啡館,平庸得發黴,但是你在裏面坐上一天,就像泡在溫泉裏。嗯,這種作品北京的798很少見。
啊啊,798當然有存在的必要,但是中國當代藝術也太798了,一味的革命前衛,連平庸的123都消滅了。我聽説在美術學院裏,一年級的學生就熱衷於前衛,不知道倫勃朗,只知道巴塞爾的風向、威尼斯的入選作品的大有人在。
有個櫥窗裏擺著梵谷做的石膏像,做得真是老實,那些火焰般瘋狂旋轉的色彩後面曾經有個本本分分的美院學生。杜尚也一樣,他可不是從裝模作樣地下象棋或者驚世駭俗地把小便池搬到博物館開始的。那幅《下樓梯的裸女第2號》,沒有素描功底是畫不出來的。
我更喜歡藝術的那種普遍的、平庸的、只為日復一日的人生而存在的基礎。中國藝術過去是有這種基礎的,朱耷、齊白石都是這種基礎上的大師,但在20世紀,這個基礎被摧毀了,標新立異的東西層出不窮,要找著一幅高品質而又題材庸常、不搶眼——所以養眼的畫,很難。
透過玻璃反光看看作者名字,畢加索、馬蒂斯、博拉葉……都是小品,大師們的基礎性作品,金字塔下的磚塊,美術史上不見記錄。馬蒂斯的一張素描,五到六筆,畫出一個剛剛邁出浴缸的浴女,也就1000歐元。沒什麼觀念,沒批判什麼,就是手上功夫。無名的畫家的傑作,也不過幾千歐元。相當值,無名有什麼關係呢,畫得真好。素描的基礎,色彩的關係,筆觸的力度,都是一流,是花了時間來打磨的,絕非混混們的即興塗鴉。
秋天了,天空陰鬱,看看那鉛灰色的雲,與科羅畫的一樣,有點憂鬱,憂鬱是一種永恒。偶爾齜牙咧嘴也未嘗不可。一本正經容易僵化,一味地“怎麼都行”也很輕浮,如果藝術界總是一夥裝瘋賣傻的狷狂之徒在興風作浪,也是很乏味的。
發現沒有,那些時髦的當代藝術畫廊裏,從來見不到一個普通市民,那些叫做舅舅、姨媽、張大伯、李叔叔的人物。啊啊,他們的趣味很低級,只想著女子畫得美妙就得。但藝術家們似乎不畫這些,不畫母親,不畫少女,不畫蘋果,不畫花卉,也不畫窗外的雲。
永恒的是憂鬱。瞧,那幅色澤陰沉、線條簡潔有力的作品,畫的是某人的母親正在櫥窗後面憂鬱著呢。馬蒂斯畫的,他妻子的肖像。
畫廊之間有家美術用品店,大約已經開了301年,塞尚或者巴爾蒂斯們在巴黎的時候,推開鑲著玻璃的橡木門,進來買過一隻熟赭或者小號調色刀?剛走,我肯定。
顏料、畫筆、紙張都是新貨,但擺放貨物的房間,卻是一件老古董,令人想到明式傢具。木樓梯被打磨得發亮,梯口內陷,銅質的扶手柄被一隻只殘余著油彩的手摸出了金子的光澤,老闆是個文質彬彬的白髮紳士,仿佛冬烘先生,戴著金絲眼鏡。店裏甚至擺著毛筆和墨,哦,日本生産的。
正準備仔細看,店員説,吃中飯的時間到了,要關門。何必呢,買個麥當勞或者盒飯,邊吃邊賣不更好?絕不可放塌一樁買賣。不!正門已經關上了。
店員領我從後門出去,請我過一小時再來。人家要去塞納河邊找家餐館,看得見雲的座位,坐下來,先喝點紅酒,然後上菜,三道,還有甜點、咖啡。吃飯是一個美妙的儀式而不是填肚子,做買賣的目的之一,不就是為了這個日復一日的儀式麼?
其實這不是巴黎的特色,我小時候的昆明店家也一樣,11點才開門。賣到下午4點,不賣了,説是掙夠了今天的錢,要讓別人也掙點,人家要玩去了,要去吃晌午。
(作者為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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