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現場(圖片來源:東京畫廊+BTAP)
或許你有過這樣的經驗:如果盯著一個漢字看很久,就會發現這個符號變得越來越陌生,逐漸從一個非常熟悉的字變成一組奇特的線條。所以就像光有波粒二象性,文字符號同樣具有視覺和觀念的二重性質。而視覺和觀念的統一,也是藝術家永遠需要面對的問題。
藝術家劉旭光在這兩個維度上都做了一以貫之的深入探索,如今蔚然有成。從1993年開始,他就以甲骨文的“卜”字為核心,展開他的全部藝術實踐,持續三十多年,他的藝術不斷深入,又走向豐富。
展覽現場(圖片來源:東京畫廊+BTAP)
由馮博一策劃的“劉旭光:天壤間”個展于2025年3月8日在東京畫廊+BTAP舉行,展出藝術家劉旭光的29件代表性作品。藝術家1994年的作品也在展覽中亮相,回溯創作之路,可以看到他用中國哲學方法探索當代藝術實踐的成果。
劉旭光 天地 200×205cm 1994年 墨、礦物質顏料、銹、骨膠、蛋清、畫布(圖片來源:東京畫廊+BTAP)
回到自身
自從約瑟夫·科蘇斯的《一把和三把椅子》之後,哲學就正式成為當代藝術繞不開的問題,幾十年來,當代藝術和西方哲學關係密切。日本的“物派”試圖從東方思想進入當代藝術。但是,曾留學日本的劉旭光一開始就決定要和“物派”拉開距離。他回到了黃河,回到了華夏文明的源頭,回到了遠離城市現代性的地方,他會定期去這裡,穿梭在山川農舍之間,他感受到一種綿延的能量。他回到《易經》,再探河圖洛書。
展覽現場,展墻上對《易經》和數字的介紹
展覽現場,展墻上對甲骨文和“卜”的介紹
在向中國文化深處探尋的過程中,“自己”常常變得陌生。他讀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發現二進位很早就出現在中國,中國的透視法比西方要早,德國科學家萊布尼茨也很推崇《易經》。他説,很多時候我們對自己的認識還有待加深,我們對宇宙的計算也是比較早的,中國比世界其他地區更早發現了負數。在中國古代科技的發展史中,“一就是多”的觀念一直貫穿下來。在藝術中,他也是這樣實踐的。
展覽現場,劉旭光的《炎帝的怒火》影像,2019年,時長2分28秒
與《易經》結合
《易經》給了藝術家劉旭光更廣闊的時空觀。鐵銹是他一直使用的材料,在《衍場》和《痕跡》系列作品中,銹跡為作品注入了時間性,也用自然的力量給作品增添了豐富的色彩與質感。《炎帝的怒火》被點著了,火焰加速了物質的轉變,最後讓秸稈堆成的符號資訊歸於塵土,以反思現代世界對技術的濫用——炎帝發明瞭火,而人類卻將其用於戰爭。在黃河娘娘灘,《墨目》混著黃河水,形成一大片漆黑的瞳仁,“映出”由符號編碼成的數字資訊,藝術家在這件作品中“將生命的抗爭化為對天地的挑戰”。“墨瞳”看向太空,向宇宙發起終極追問。
劉旭光 痕跡 B17 2024年 96×69cm 墨、礦物質顏料、銹、骨膠、蛋清、宣紙(圖片來源:東京畫廊+BTAP)
《痕跡 B17》局部
《天地》作品局部
展覽現場,劉旭光的《墨目》影像,2025年,時長6分58秒
展覽名為“天壤間”,揭示出永恒的對立統一關係,而最終是人將天地連接起來,歸為一統。在西方思想體系裏,人是介於神與動物、天使與魔鬼之間的一個層級,其間有明確的階序,形成一條長長的“存在巨鏈”。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劉旭光的作品可以説是在與天地同行中完成的,“天地”是時空概念,他的作品圍繞生日、日期、地理方位這類資訊展開,《衍場》系列作品還用河圖洛書方法計算推演,形成具有視覺性的邏輯圖像,也暗含著人類對不確定性的馴服,對命運之謎的叩問。
劉旭光 衍場-1 2018年 250×200cm 墨、礦物質顏料、銹、骨膠、蛋清、宣紙(圖片來源:東京畫廊+BTAP)
劉旭光 衍場 2020年 250×200cm 墨、礦物質顏料、銹、骨膠、蛋清、宣紙(圖片來源:東京畫廊+BTAP)
《衍場-1》局部
《衍場》局部
而《墨塔》也是以儀式的方式對數理關係、哲學問題的探討。這個裝置有四層,六邊形,四加六是十,重新歸零。架上和周圍的瓷條用算籌的排列方法記錄展覽開幕的日期,每個瓷條單拿出來就是“一”。仔細看,每個瓷條中依然有刻畫的數字,記錄了製作的時間,就像物質被無限分割,果核中也有宇宙。它既是時間的塔,也是生命的塔。
劉旭光 墨塔 2025年 高360×400cm 裝置:木材、瓷條、墨、黃河沙土等(圖片來源:東京畫廊+BTAP)
《墨塔》作品局部
《墨塔》作品局部
爬上山頂
《易經》能為當代藝術提供什麼樣的能量?這是劉旭光一直關心的問題。其中的相互對立、矛盾、迴圈,河洛數字、方位、生命數字,包含了人和宇宙之間的關係。但是“不論你從什麼地方獲取能量,説的問題都應是當代的問題。”他説,做作品不是“私我”的事,而是一種“超我”,我們要獲得很多資訊,但這些資訊有的是直接或間接的獲取,有些也需要批判地、對峙地獲取,才有可能真正得到它。“我博士論文的第一句話就是‘現在的問題是籠罩在西方的陰影之下’。要爬到山頂上去看問題,在山腳下看問題,就還在它的影子裏面,逃不出去的。”
展墻上的背景資料,劉旭光的作品與黃河密切相關
與藝術家劉旭光交談,能感受到他很強的思辨意識。他在採訪中説:“如果從空中看這個世界,我們會發現有很多地方是一樣的,比如看公路、建築,北京和紐約都很像。一個時代把這些東西統一起來,都差不多,當代藝術也是這樣,這幾個觀念跳不出去,會停滯在那個地方,這時如果繼續要往下做藝術,就要和它們拉開距離,才有力量”。
《炎帝的怒火》影像
劉旭光 天地5 2020年 44×53cm 墨、礦物質顏料、銹、骨膠、蛋清、宣紙
在問到研究《易經》的感悟時,藝術家劉旭光説,至少對於他個人而言,《易經》讓他更關注科學。“其實,藝術和物質打交道,就都離不開科學”。展覽展出了他的創作草圖,包含卦象、河洛數字,還有一些計算過程。這是他創作的資訊源泉,之後再經過對大量構思的整理和捨棄,把作品用極簡的方式激發出來。
展覽現場,藝術家劉旭光的創作草圖
當然,藝術家需要警惕“圖解”。劉旭光説,“當代藝術最好的朋友就是哲學”,但話説回來,藝術與哲學不是主仆關係。劉旭光強調,藝術不是哲學,不是科學,也不是宗教,“藝術是人性中為自由提供空間的一種方式”。感性是藝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卜”是最簡單直接的一個古老符號,也具有某種本質屬性,兩條線段相互垂直,暗示兩種方向,兩種性質,又延展為“凸”形的塊狀符號。它們在平面上蔓延,時隱時現,整齊而有韻律,與巴赫的平均律樂曲相通,也可以是一種“摩爾斯電碼”。作品中的“黑”是豐富的灰色,就像看一場黑白無聲電影,能讓你的感官充分打開。
展覽現場(圖片來源:東京畫廊+BTAP)
劉旭光用有限的黑與白、重和輕展現出一個無限的世界。他創造了一個概念——“衍場”,他説,那是一種關於生存的時空關係,是“宇宙之田野”,這裡能接收一切的可能性。所以,“天壤”不只是藝術家工作場域的邊界,也是兩扇通向更廣闊世界的大門,去上九天、下五洋,去探索自身。
(撰文/銘之,本文圖片除註明外均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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