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曹力------曹力訪談
時間:2006年6月12日 地點:寧波美術館
採訪人:陳琦 副教授 浙江省美術家協會會員 浙江省美術評論研究會會員 寧波市美術家協會副秘書長
曹力曾當過工人、演員、樂隊小提琴手,現在是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壁畫系主任。他深諳音樂、詩歌、舞蹈,1972年拿起了畫筆,三十多年的繪畫之旅獨步時流之外,是當今藝術界鮮有的堅持藝術理想的求索者。他的繪畫藝術不在於呈現外部世界,而是傾訴心靈,所有表現的都是自身的體驗、感受和想像。因為有著現實、具體、生動的注腳而積澱充盈,因為是心靈的呼喚,所以內質豐厚、牽引自然。他的畫裏蘊藉著音樂的韻律、詩的象徵、舞蹈的舒展,流麗和諧而致悠然雅格,所以我們看到的是與現實不同又近乎相似,超脫又不離世的迥異常規的景象。他以對生命的激情、理解、珍視、希望信仰著,舉足輕重著,活力表情著,消解距離,呈現心靈中人生的奧妙。繪畫藝術潮漲潮落卻始終沒有淹沒曹力這個名字,回贈他的是必然的尊重和真實的吸引,走向優越的前方。
陳琦:曹老師,你的繪畫藝術可以説是中國當代藝術多元而有質地的重要元素,你的藝術創作建立的水準充分著中國當代繪畫的樣式,拓展著現代藝術的發展空間,也影響、改變著普泛意義的觀看、審美。
曹力:説到多元,國內在文革時期只一個標準即現實主義,因為實用倍受推崇,造型的方式來源於俄羅斯或法國學派。我的造型語言在77年之前更欣賞俄羅斯巡迴畫派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思維、創作方式完全按主題先行的規矩模式。改革開放後從歐美各渠道傳來更多的樣式,因為接觸的東西多了,眼界開闊了。80年代受西方藝術的直接影響,出現“反叛”學院過去教育的思潮,當然不是要否定,而是想用可能的方式來表現更多樣的主觀思想情感。於是畢加索、夏加爾、克利、凡高、高更、塞尚、馬蒂斯等等,我如饑似渴地去理解它,無論觀念或形式,讓過去僅有的俄羅斯學派為主導的局限開闊起來。但又覺得關注西方是不夠的,又回頭對中國本土的東西進行深入研究。
陳琦:能自覺考量這樣的問題難能可貴。我能理解那一陣子的傾向,在蘇派藝術長期統領下,一旦釋放的饑渴、願望,藝術家們不由分説地思想開放,嘗試形式多樣。但是因為沒有準備好,沒有應該的過濾和沉澱,只是全盤接受著別人的東西,所以我們看到了先期雜亂的多元。
曹力:這種多元裏面魚龍混雜。一些是人家的模倣物,乍一看很新鮮,深究起來沒東西,是空殼。我的導師袁運生在他那一代藝術家中屬於最前衛了,他在身臨、研究西方文化經年後,認為一直跟西方走是沒有出路的,你搞得再好也是人家的翻版。
陳琦:創作中你較早地覺悟了寫實主義不足以表達你的思想見力和情感的全部,然後思考、探究、尋找契機,感覺與你貼切才把握它。幾十年的長路行走,沒有發生過即興突變!
曹力:要是來個簡單的反叛未免太膚淺了。我是經過了多次反覆。當時是從局限走向開放;覺著不夠,整個80年代我都在研究以線為主的東方方式;80年代末90年代初又從線的平面的研究返回西方更深厚的傳統裏找東西;接著再翻到西方多樣化的現實主義;再翻一次中國的平面的、線的構成;然後又翻到西方古典的中世紀的那種更嚴謹的傳統的研究,在這個基礎上跟東方的東西交匯,達到現在這種結合,我認為是比較深厚比較廣闊的吸收之後的自我表達。反覆後感覺自己的認識是在一個較高層面上的一個大範圍的掌握。
陳琦:那些未經深究的抄襲造成了普遍的膚淺或片面的深刻,走得很極端。以你的藝術歷程來看,學習的策略、途徑很重要,在西方文化紛涌衝擊的時候,翻譯家演繹的文獻可塑性很大,而你看東西一般重視現場,親領大師名家,所以你有一個高起點,包括你的老師袁運生,你最初的思想得到了他的首肯。
曹力: 他象一個高人在我迷茫時指點了迷津。我在大二後處於徘徊狀態,看到好東西很多,想要掙脫束縛,也做了很多嘗試,但是比較模糊,不明確自己該怎麼走。老師站得高,經他一點我豁然開朗,搞清楚東方西方的關係了,後來幾十年我就比較清晰。
陳琦:你開始往這條路上走的時候,比如作品《樓道上的馬》,不是庸常可讀的,游離于邊緣而有爭議,不管表現形式還是精神指向,可能在國外會認同些,實際怎樣?
曹力:是這樣,早期繪畫的收藏者國外更多些。這就是觀看方式和審美能力的問題,西方的審美啟蒙比我們走在前面,藝術是他們必修課,所以自然成長,普遍的比我們了解和理解各種藝術。要懂得藝術是需要學習的,懂或不懂建立在他對藝術的了解程度。但不是説不懂藝術就一定不能欣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觀眾可以有自己的解讀方法。
陳琦:當時的不認同主要是礙于對現實主義的理解,普遍的認識是描繪近乎真相的現實情節,而你的理念是包含現實中發生著的一切本真的狀態。
曹力:俄羅斯學派的影響非常巨大,現實主義被普遍接受的原因是觀眾不需要太多的藝術素養就能閱讀,這樣的描繪很接近照片,畫的人就是人、物就是物,不轉彎很直接,沒有複雜的內涵或太大的含量。
陳琦:即使在遭拒絕的情形中,你還是很冷靜,很堅持。
曹力:其實在美院我那樣做也是學術的一種叛逆,當時的中央美院大部分還是寫實的。但學院有個好處,他在學術上是寬容的,不是只許一種風格存在。比如靳尚誼先生自己是寫實的,但他並不反對年輕老師和學生們有其他方面追求。
陳琦:學術探索很受保護,象邵大箴先生,很早就關注著你。中央美院也因為這樣的尊重和自尊一直站在國內學術界的高峰,真正意義的百花齊放。你的作品最早是表像的寫實,後來的還是現實主義的,但你的現實主義比較純正,有你獨有的觀注現實的理念和形式。
曹力:有評論説我是魔幻現實主義 不是完全沒道理。我的感受是來源於現實的,但我不是象米做成飯那樣的直接反應。好比由葡萄釀酒,它變成酒後是另外一種東西了,就是説更加精華、精神了。
陳琦:有説你的的繪畫是抽象風格的,但是這個抽象的含義跟我們説到的西方的抽象概念是不一樣的。或是你自己歸納的“意象”更貼切,這是很東方化的觀念和手法,所以看你作品的細節,有鳥、花的形象,但不是常規的鳥和花,帶有強烈的主觀意味。
曹力:觀眾往往會把不是寫實的都歸到抽象去,看不懂也就是抽象。實際具象和抽象之間有很多樣式、很多程度,我的畫完全不是抽象畫,只不過有抽象的因素在裏邊。我追求的就是那種神韻啊、意味啊!我也寫生,但不是直接地表現這個形,而是這個景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傳達出來的是一種意向,最終我是創作。中國畫家從來不是照著畫山水,而是遊山回來畫他心中的山,那也就是山的意味了。那麼我在這個意味裏可以加進我的主觀情感,注入較多的精神性。它也可變,沒有規定性,我可以把馬畫成風,畫成建築,畫成一堆廢墟。我那些馬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變形,實際上我賦予它很多另外的感覺和意味,我這樣畫以後,賦予這個形象的內涵就可豐富些。
陳琦:你的抽象實際是精神的多義,而寫實的形不是你的追求。所以作品面貌不管是表現柔情的、怪誕的,結果是要畫面好看,也就不分東方西方、傳統現代,什麼藝術元素都有。
曹力:東方西方的都是我可以借鑒的傳統語匯,當我消化它時,我在做我自己的文章,最後我拿出來的藝術已不是東方或西方的藝術,而是曹力的藝術,在這個時代的一個藝術家的獨立創作。
陳琦:你講究作品的精緻感,更講究作品內質,多表現靈性的感受,所以創作中無需開場白,由感覺開啟,在畫面上隨心所欲,跟著感覺激走。但走向哪,走到什麼程度你有理性的判斷,因為潛在的所有積累,那些你伸手可摸、一觸即發的東西引導的規定性。
曹力:對,不是照本宣科的按部就班,創作的狀態中服從一種偶然,這種偶然實際是包涵著必然。因為看了很多,了解、研究了許多,眼光和判斷力是比較高的,所以我常對學生説,畫得好不好不在於你的手,而在於你的腦子。你進步了,那是你的判斷力提高了而不是你的手更熟練了。
陳琦:都説你木訥,而你在畫裏浮想聯翩,極盡骨子裏的浪漫,且有神性的優越內在,似幻覺、似夢境……
曹力:我是屬於感受型的。這與我的經歷和長期生活在跟那種自然很接近的地域有關,還有我早期接觸過音樂、文學、舞蹈,這些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我把對音樂詩歌的喜愛理解融入畫裏。
陳琦:深入藝術創造創新的話題,你的繪畫的想像、創造力是極富個性和質地的。
曹力:創新首先要有積累,對東西方久遠的寬厚的傳統要有完整的了解,作必要的深入考察。大量的積累不知覺地對你會有影響、給你的創造帶來很多可借鑒的東西。我總結,一是吸取傳統精華;二要親身體驗,獲得廣泛經驗;三是融合,把所見所聞所學融會貫通,甚至看似毫不相干的東西。因為世界萬物都有內在的一種聯繫,你要找到它的聯結點,我看創造是這樣的含義。
陳琦:往往多在意直觀的表像,實際你踐履著如此這般的理性。因你觀察、體驗、吸收、覺悟的與眾不同,自然創造出與眾不同的新穎來!我們回頭去看創造性含量較高的藝術家,都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因此文化素養很重要,文化品質很重要。要是先前你安於庸常招術,會有今天的邏輯和精彩嗎。
曹力:是要有比較寬厚的文化積累,才會有對生活對世界與眾不同的看法。如果是人云亦云,那麼創造性、獨特性是不可能的。
陳琦:有些人走到了今天便否定以前,而我覺得學院的意義是潛在的,比如我們在學院所受的蘇派教育,俄羅斯整個藝術是非常深厚的,浪漫主義色彩濃厚,包括他的詩歌、舞蹈、音樂、建築……華麗壯美極具文化感,只是我們接觸現實主義的繪畫多些。
曹力:我從來不否定走過的路。有人吃到第四個饅頭説前三個不要吃的,第四個就行了,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前幾個是積累,第四個才吃飽了。蘇派藝術當時給了我很強的技術訓練,嚴謹的方面顯然是受俄羅斯藝術的影響, 我其實吸取蠻多的,只是在繪畫上現在感覺不是唯一的高峰.但他仍然有生命高度。現在我們看俄羅斯繪畫回顧展,還是那麼親切。
陳琦:認同和欣賞你的觀眾,覺得你的藝術場景很寬廣,狀態著不保守的傳統,也不急噪地前衛,不刻意地寫實,也不純粹地抽象。
曹力:可能我站的角度、處的時期有點承前啟後,我接受了傳統又接受著新的,兩種東西會産生交融,要分析這是東方的中庸之道還是有道理的.中國人總不願走得太極端。也有人説不極端就不出來,我願意順其自然。
陳琦:無為而為在你比較貼切,沒有功利的急噪和衝動,你跟利欲還是保持著距離.
曹力:我對所謂的前衛也持否定。我對那種極端化的對人的健康沒好處的行為、思想都是不認同的,殘酷的、激烈血拼的那些。
陳琦:其實現實世界還是有秩序有規範可解釋的,沒那麼糟粕,只是作者的心態問題。
曹力:我覺得西方捧中國前衛的東西有他政治的原因,期望達成去模倣他們。就因為中國青年有反叛傾向,是要借此承認不光有美好情態,還有那種冷酷、歇斯底里、暴烈、叛逆情感。但我覺得那是青春的可能的狂燥,可能它只是一個階段,並不是我們長期的需要。我們不必把這些東西怎樣誇張渲染,人的情感還是要有所節制的,不是要無限制放縱的,放縱肯定要毀滅。
陳琦:那樣的迎合本質上違背著藝術自由創造的精神。所以你的藝術情狀並不是中庸,而是覺得外界太無序浮誇,希望回歸田園,回歸寧靜的精神世界,於是就出現了笛聲悠揚、風花鏡月、馬兒馳騁……我會意是你的心象。
曹力:是這樣,不是刻意的是自然。這取決於你的心態,要短時間達到轟動效應確實會去搞些聳人聽聞的投機形式,不排除這麼一種觀念。我個人不會因為市場而轉變,還是堅持自己的追求,自然的做。
陳琦:現實如此,大家以為這是個難出大師的時代。然而對你有期待,敬佩你相當的素質。
曹力:我不敢那麼想,我就是覺得還要更加純粹、無止境地進入下去。象莫蘭迪,一輩子畫瓶瓶罐罐,但可以特別純粹的追求下去,不刻意,特別放鬆,但方寸把握特別好,這樣的境界我欣賞。
陳琦:上世紀80年代開始你一直在排除干擾,做著多義的放棄,所以你的作品感性多於理性。
曹力:有些是外人來總結更清楚,畫家有時只憑直覺去做。所以批評家和畫家是相輔相成的,批評家的作用是把畫家理想的成立是否得以理論上的驗證。現在我的創作傾向於二維三維之間的二度半空間,它餘地大,就是説可以特別自由,不受三維的那種客觀空間的限制,又不象二維的那樣簡單。這也比較符合現代資訊的發展,他的時空了,我們在時空的把握上可以任意地壓縮一起。
陳琦:二維跟三維人們追索了多少時間,文藝復興解決了三維空間,藝術獲得了成就,但達到這個高度成為了範式又開始反了。那麼當你的藝術達到某個臨界點成為範式時,你該怎麼走?
曹力:沒有刻意去想,還是自然而然地走。很多畫家都不是搞得那麼清楚才畫的,走的過程你會突然發現,你會終於找到,也許是批評家的作用,也許是潛意識地或內因外因的碰撞遭遇的。
陳琦:我們一直在説體驗、積澱很重要。
曹力:實踐體驗,實踐中會産生新的火花,藝術的很多意料之外意想之中是在實踐過程中得到的。
陳琦:你給予的啟發是過程中更加尊重、強調感受的東西,而不是範式。我們更加深入地思考並繼續興致地關注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