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藝術批評家哈羅德·羅森伯格（Harold Rosenberg）在其論文《美國行動畫家》中宣告了“紐約畫派的勝利”之後，人們對於美國現代主義的認知大多停留于抽象表現主義、色域繪畫以及其後的極少主義中，卻往往忽視以下問題：現代主義在美國是如何産生的？現代主義與美國本土文化有何關聯？為何是現代主義——而非其他藝術風格——會成為美國文化的標誌？

梁舒涵博士新近出版的著作《蕭條前的繽紛——20世紀初美國現代藝術》對此一一作出了解答。這本書集中探討了從1910年至1929年大蕭條之前的美國早期現代主義藝術，其中包含對於達夫、馬林、韋伯、斯塔爾等一批美國現代主義先驅的詳細研究，以及美國早期現代藝術展覽和收藏的系統性梳理。而這一研究在國內學界尚屬罕見。有關現代主義的研究思路大多遵循著以塞尚和杜尚作為現代藝術發展脈絡的兩大起點，前者引出了以立體主義、未來主義、風格派等為代表的抽象主義形式主義藝術；後者則直接影響了超現實主義，並與20世紀60年代以後出現的現成品藝術、觀念藝術、裝置藝術遙相呼應。但事實上，現代主義在美國的産生和發展卻頗具獨特性，它不僅僅像大多數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源於歐洲大師們的外部刺激，更源於美國本土文化的內在需求。正如作者所言：“其形式來自歐洲的現代藝術，精神卻來自美國的現代體驗，因此是一種具有雙重身份的藝術。……它並非是一種全然反叛傳統的藝術，而是一種強調延續傳統的創造；其抽象語言也並非是玄秘觀念的視覺轉化，而是得自美國的現代工業與都市的視覺經驗。”

為了證實這一點，作者首先追溯了美國本土藝術家英尼斯、霍默等人的藝術變革，指出這些老一輩本土古典大師們對雛形期的現代藝術，如“垃圾箱畫派”等審美流派的影響；進而闡釋發生在美國的第一次現代藝術大展——軍械庫畫展對美國藝術家産生的風格影響以及這次展覽帶來的新的藝術觀念在美國藝術界引起的震動，並以“色彩交響主義”和“精確主義”兩大流派作為美國早期現代主義藝術探索的代表，來呈現美國現代藝術從跟隨歐洲到建立獨特面貌的過程；最後，闡明早期現代主義的遺産對於後來的現代主義發展所産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在行文過程中，作者一方面頗具創見性地將“早期現代主義”的起點從學界普遍認可的1913年軍械庫展覽，推前至1910年美國第一批抽象畫家出現之時，強調早期現代主義藝術家對於美國本土藝術傳統的繼承和發展；另一方面則揭示了早期現代藝術與美國都市文明和現代精神之間的關聯。例如，在論述現代主義在美國産生的前提條件時，作者的目光從歐洲的偉大傳統轉向了1910年代美國的都市化進程之中：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街道上涌動的人潮、激增的物質財富、飛速發展的工業技術，等等。他將現代藝術探索置於一個“躍躍欲試”的時代中去審視，指出美國早期現代主義藝術家的徬徨和矛盾與那個時代的躁動和焦慮是相呼應的；在論述美國早期現代主義的正式建立時，作者將其與“咆哮的20年代”相關聯，指出在一戰之後出現的社會矛盾、文化思潮、哲學觀念對於達夫、斯特拉、德莫斯等藝術家的影響。因此，全書極其立體化地呈現出了藝術與時代、歷史、文化之間的錯綜複雜的關係，從多個層面揭示了現代主義在美國本土的源流。

與此同時，這本書還格外關注早期現代藝術世界在美國的形成。作者蒐集了大量了早期現代藝術展覽、畫廊、收藏以及觀眾對於現代藝術接受情況的文獻材料，條分縷析地闡明産生早期現代主義藝術的直接依託——藝術機構與藝術體制，並重點論證了1913年軍械庫畫展的重要意義。雖然在國內外學界，軍械庫展覽的重要性幾乎已是不言自明，相關研究亦十分詳實，但卻鮮見一種藝術史的觀照。作者並未簡單地將其視為一次成功的展覽，而是置於美國現代藝術發展的脈絡中去審視，揭示軍械庫展覽對於美國現代藝術家自覺意識形成的推動作用。此外，作者還提到“現代美國畫家論壇展”“獨立藝術家協會展”等，這些展覽在美國早期現代藝術的萌芽期顯得極為重要，卻長期以來未得到應有的研究和重視。

從研究方法來看，本書並不具有明顯的方法論導向。與以往美國現代主義研究的濃厚的社會學色彩不同（例如，將抽象表現主義視為美國冷戰計策的一部分），作者回歸藝術本體，將現代主義在美國的出現視為一種風格樣式的生成問題，而非政治問題；將早期現代主義的形成視為時代精神、文化思潮、民族情結與美國本土藝術傳統共同作用的結果，而非國家意志或權力話語的産物。這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藝術的去政治化和去話語化，促使人們回歸藝術史研究的起點，即藝術作品本身。

作為一名中國學者，能夠如此客觀而真實地還原現代主義在美國生根發芽的過程，並提出頗具創見性的觀點，是難能可貴的。從某種程度而言，這本書為國內學界的美國現代主義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並有效解釋了“紐約畫派的勝利”並非橫空出世。

                               作者：楊冰瑩/中央美術學院博士，天津美術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