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江上夜風,仍帶有凜凜的寒意,撩撥著小船。船上,有人沉睡在甜美的夢境裏;有人則徹夜難眠,他的心被內疚和愧恨所絞痛。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玉良的舅舅。他斜倚著船舷,左手輕撫著外甥女的秀髮,右手捏著一封信,一種人的良知突然襲到他的心上,皎月的光輝映出他臉上斑斑的淚痕,本來就很蒼白的面容宛若鍍上一層灰白。他不能入睡,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出現他姐姐那痛苦和絕望的面容,姐姐無聲的囑託就變得像雷鳴那樣驚震耳膜,咬嚙著他的心。他真想跪在姐姐的面前乞求寬恕。手中捏著的那封信,就像一顆長著尖刺的板栗球,刺痛他的手,啃食著他每根有良知的神經。他想把它撕得粉碎,拋進滾滾江水;他想大喝一聲:“船家,你給搖回去!”他剛想站起身,那不緊不慢的搖櫓聲像一瓢冰水,澆醒了他這個處於昏熱中的狂人,他清醒地回到現實中。這船是給商家運送織錦的,順便帶上他們,且不説船家不能往回搖,就是船家同情他們,他們到哪兒去給船家湊齊這筆往返的船費,還有那筆煙債,他將用什麼來償還?不往回搖,他又有何顏去見姐姐地下的靈魂?“我還算個什麼人?”他想跳進大江不就一了百了了嗎?可是,等待著玉良的不還是同樣的命運?債主會放過她嗎?他是回也回不得,去也去不得!一個哈欠使他完全癱軟下去,鼻涕口水和著淚水流著,經驗告訴他,這是煙癮上來了!煙癮掩蔽了他的良知,“煙還是要吸的。”他在心裏説,“這不能怪我,是她命不好,誰叫她克死了父母和姐姐。算命的不是説,留在家裏也是給不了正經人家。我這也是無路可走啊!”他以掌合十,向來路方向低著頭,默默祈禱。“饒恕我吧!求你保祐你的女兒,能有好運氣。”他悄悄做完這些,好像得到冥冥之中姐姐的靈意,竟安然入睡了。 三天的日夜航行,他們到達了目的地——蕪湖港。這是一個頗為繁華的內港,中英煙臺條約簽訂後,被辟為新的商埠,成為安徽商貨薈萃之地。縣城傍江而築,東南是莽莽丘陵,湖沼星布,大河流貫市中,青弋江從這裡匯入長江,江面白帆點點,檣桅如林,百舸爭渡,銜尾相隨,各種土特産都在這裡集散,祁門的茶葉,巢湖的大米,湘贛的木材,都從這裡運銷京滬各地,素有“黃金航路”之稱。 玉良隨著舅舅,穿越擺滿地攤的洋碼頭和熙熙攘攘的混雜人群,住進一家客棧。時近正午,他們在店裏吃過飯,舅舅就送她回房間,並叮囑她不要出房門,他要去訪朋友,商談她做工的事,談妥了,就回來接她。玉良溫順地應著。 這位舅舅乾癟得只剩一副骨架,長衫罩在上面,就像挂在枯枝上似的。他邁著小方步,手裏捏著那封揉皺的信,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 看門的侍女接過信就到後院去了,他站在前廳等候。斷續的歌聲從後院飄來,這些從生澀的喉嚨裏擠出來的歌聲,好像在他心海裏攪動,是風流的浪花,還是污濁的黑泥?他木然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人呢?我看看!”隨著一聲浪笑,出來個濃粧艷抹的半老女人。她看面前站立的是個枯瘦的中年男子,衣衫寒磣,皺了皺眉毛,再次重復那句話:“人呢?我要先看人。”
“李媽媽,她在客棧,談好了我去帶她來。” “你先去帶她來吧!”李媽媽堅持著,沒有看到人,她有些不快,説著做了個要返後院的姿態。 “她自己還不知道呢,我只説是找了個工作。”玉良舅舅喃喃地説,“這是出於不得已,我想請求您在我走後再跟她説破。” “那好説。不過,十四歲,太嫩了點,又不識字,要調使兩年,不知可否派得上用場,要不是老姐姐薦來的,我還不收呢!”李媽媽説著,又一反居高臨下的派頭,嘆了口氣説:“你不要看我們這排場,實際家底很薄,只能出這個數。”説著伸出一個指頭。 玉良舅舅一愣,這個可惡的女人,乘人之危,捏撮人。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勇氣,他轉過身,拔腿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嚷著:“不遠數百里,冒千古唾罵,忍受終生疚痛,就為這一百塊錢?我把她帶回去,即使同跳大江,也不幹了!” 他這一手,使姓李的鴇兒傻了眼,馬上滿臉堆笑,追了上來:“大兄弟,火氣可真大呀!既然是老姐姐介紹來的,還不好商量!”她一面拉住玉良舅舅,一面笑著説:“回來,回來呀!坐下喝點茶再説。”她向內喊了聲:“沏茶!”隨之,兩碗熱騰騰的花茶送上來。 他們對面坐定,玉良的舅舅一聲不吭,室內空氣有些沉悶。鴇兒想緩和一下氣氛,開口了:“喝茶吧!我知道,把孩子送到我們這種地方來,都是有難處的。”她顯露出理解和同情的神態,“人我還未看到,我相信老姐姐的眼力,不過,最多不能超過這個數。”她伸出兩個指頭。“再多了,就談不攏。現在當面立好字據,等下一面交人,一面付錢。” 玉良的舅舅沒有任何表示,就在已經準備好的紙上寫道: 立賣身契人吳丁,因無力撫養家姐遺孤張玉良,自願將張玉良賣給怡春院,身價二百大洋,自立契之日起,張玉良與立賣身契人斷絕親屬關係,院方對她的一切管教不得干涉…… 吳丁放下顫抖著的筆,起身往外走,他一步高一步低,像喝醉了酒。 玉良目送舅舅出去後,斜倚著臨江的窗戶,眺望窗外美麗而又陌生的江景。她突然懷念起自家門後那明澈的小溪和浮游溪面的鴨群,一絲鄉情像一陣輕風在心間一閃。 她正沉浸在幻想中,舅舅給她帶來了“一切如願”的佳音。她跟在舅舅身後,掩飾不住內心的歡樂,以後她將是個自己養活自己的人了。她又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媽媽,沒有看到自己的女兒能做工,掙錢;又後悔過去對舅舅的誤解,現在即將分別,又生出一縷淡淡的離愁。她暗暗在心裏説,以後掙到錢要到媽媽墳前燒一大堆紙錢,還要訴説訴説舅舅對自己的……正在她思緒如潮的時候,怡春院的鴇兒出來了,吳丁忙走上前指著她對玉良説:“這是李媽媽,還不快請安。以後就在她老這裡做事。” 玉良靦腆地向李媽媽雙膝跪下。李媽媽笑容可掬地扶起了玉良,連迭聲地説:“不用行禮,快起來。以後叫我乾媽好了。只要聽話,我就喜歡你。”説著,向內院喊道:“蘭兒,帶這位張姑娘裏面去,就與你同住。” 玉良轉向舅舅説:“舅舅,我去了,你明天還來嗎?走時對我講一聲。” 舅舅強笑著説:“在這裡好好聽話,我還會來的。”喉頭滾動了幾下,眼皮垂了下來,躲閃著玉良那歡快的目光。 玉良隨著叫蘭兒的姑娘,像只小鳥兒樣,向後院飛去。 吳丁從鴇兒手中接過錢,裝進錢袋,捆在腰上。霎時間仿佛這些銀元突然化成了滾滾沸沸的鉛水,衝擊著他的神智,灌滿了他的血管,他失去了意識和思維,恍恍惚惚,踉踉蹌蹌,進了洋碼頭附近的一家小酒店。他選了個不起眼的角落上的一張空桌坐了下來,從腰裏摸出兩塊銀元,往桌上一甩,對迎過來的堂倌叫道:“揀那好酒好肉給我多送些來!” 不一會兒,酒菜上來了,他自斟自飲,耷拉著頭,眼皮都不向鄰桌抬一下,只顧大口地喝,大口地嚼,酒喝了一壺又一壺,菜添了一盤又一盤,沒命地喝,沒命地吃,直到像一攤爛泥,醉倒在桌子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