讚化的表情,沒有逃過馬會長的眼睛,他是看在眼裏,喜在心裏,端起滿滿一杯酒遞給玉良説:“張姑娘,快給潘大人敬酒。” 玉良低著頭接過酒,雙手向讚化送過去,心虛膽怯使她的手一抖,酒潑到讚化身上。馬會長、李老闆不約而同地“哎呀”一聲,站了起來,瞪著眼責怪著説:“你怎麼搞的?” 讚化拎起衣襬抖了抖説:“不要緊!不要緊!”並立即接過玉良手中的酒杯,不在意地呷了一口酒,問道:“你們多大了?” “我們都是十六歲,我長她兩個月。”小蘭搶著回答。 馬會長目睹了這一切,心中暗自高興,轉過身,將那油亮亮的嘴湊到潘大人的耳邊,向玉良那邊努努嘴説:“這個還是黃花閨女!”就注視著潘大人瞇瞇地笑起來。 潘讚化聽到這話,感到有些不快,出於禮貌,他沒有顯露出來,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少頃,他站起來説:“諸位先生,鄙人量微,已有些過量了,恕我先走一步。見諒,見諒!”他説完抱了抱拳。 大廳裏桌椅碰撞聲響成一片,喝得醉醺醺的商賈們七歪八倒地站了起來,表示對潘大人的敬意。馬會長、李老闆則相隨在潘監督的身後,並向侍者授意:“等會兒將張姑娘送到潘大人處。” 馬會長、李老闆等人像眾星拱月樣將潘監督送上車。黃包車已消逝在夜幕裏,他們幾個仍未離開江上酒家的門口臺階。 “馬會長,您看監督這個人……”李老闆打破了沉寂,他心不在焉地仰頭在夜空中似乎尋找什麼。 “還拿不準,看來有別於前任。有些貨過關,還得小心點為好。”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你沒注意,我看他對那張姑娘有點意思,已吩咐送去了!”他們邊談邊走進餐廳。 車夫躬著身子在石板路上吃力地拉著,風燈在黑暗裏搖曳,像個患了眼疾的人的渾黃的眼睛,一眨一眨。潘讚化瞇縫著眼睛,他的眼前不時出現那對憂傷的大眸子,他睜開眼,想仔細端詳一下,那雙眼睛又不見了,他又瞇上,耳畔又響起那渴求自由的憂鬱旋律,想細細聽聽,那旋律又消逝了。他悶得發慌,心亂如麻,一股從未有過的煩躁侵擾著他。他想靜靜思索一下,這是為什麼?他已走過二十八年的人生旅程,見過日本姑娘的溫柔,安慶姑娘的潑辣,家鄉姑娘的樸實,酒肆茶樓姑娘的妖艷,從來沒有使他這樣惴惴不安。他二十歲結的婚,雖説是由父母做的主,妻子也算是名門閨秀,一個嫻淑的小鎮姑娘,也已生兒育女。他算是個好丈夫,結婚八年,他自省沒有做過有傷妻子自尊的事。可是,他兩次渡洋到日本求學,後來又參加蔡鍔將軍領導的討袁戰爭,終年在激流裏生活,他卻感到少了根能牽撥他心弦的線,很少有那種因思戀妻子而産生的痛苦。可是這個剛才邂逅的煙花女子,只輕攏慢捻的一曲,淡淡的幾句話,卻在他平靜的心湖裏擲下了一塊巨石,激起圈圈漣漪。那悒鬱的眼神,使他不安;那聰敏的答話,使他震驚;那祈求的歌喉,叫他感到鬱悶。在憐憫中又聯想到,革命並未給這些弱者帶來好處,許多聰慧的靈魂仍在火坑裏受煎熬。本來他還可以在她們身旁多呆會兒,他瞧著這兩個可憐的不幸者,沒有繼續呆下去的勇氣。馬會長那狡黠的目光,叫他受不了,只得找個託詞退席。 車還在繼續搖晃,車燈的光越來越微弱了,他一點也看不清面前的路。突然,車停了,他才從紛紜的思緒中解脫出來。 他邁開大步上了樓,進了臥室,關好門,坐到案前。為了解除心中的鬱悶,順手拿過一本書,原來是《周元公集》,隨手一翻,竟是他愛讀的《愛蓮説》,他輕輕誦讀了起來。 他非常喜愛這篇短文的寓意深刻,特別是那句“……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今天讀來仿佛又品嚼出深一層的意思了。他感到她們,就像生在爛泥裏的荷蓮…… “咚咚,咚!”有人在叩門。聽那熟悉的節奏,他知道是跟隨他多年的家仆。 “什麼事?”他沒有抬頭。 “馬會長派人送來個姑娘,説是來伺候大人的。” 他一驚,想到她,她就來了,心裏一陣不安,他們為什麼要難為這個小姑娘,他朝門口大聲説:“我睡了,叫她回去!”説完,他又覺不妥,有傷人的自尊心,便走到門口,拉開門,向家人補充説:“你告訴她,明天上午如有空,請她陪我看看蕪湖的風景。並向馬會長致意。” 處理完這件意想不到的事後,他強制自己上床休息。可是,他怎麼也不能入睡,逢迎的諂笑,阿諛的眼神,虛假的關心,那許多表情不一的面龐,都在他眼前晃動。想著想著,前任監督被愚弄的事,在他腦海裏活動起來。“莫非……”他警覺起來。 玉良從江上酒家被押送到監督官邸,一路上淚水漣漣,無聲地淌著。她恨,恨舅舅,恨一切人,甚至恨她早逝的父母不該生她養她。她也恨自己,為什麼不害一場病死掉,那不就沒有今天的屈辱?她的少女童貞就要在這個監督大人的鐵蹄下踩碎了。天哪!多可怕!她嚶嚶地哭了起來。當她的車停在監督官邸門前時,她怕哭出了聲,忙用手帕堵住了嘴。不一會兒,就傳出了監督的意旨,她不相信這話是真的,以為自己哭昏了頭聽錯了。當車子把她往回拉時,她還以為是在做夢。兩年的青樓生活,見到的男人都是嗜色成性,沒有一個不想尋女人開心的。這個監督卻拒女人于門外,真是少見的怪人!她此刻的心境就像一個已推上斷頭臺的死刑囚犯,突然又被人救下那樣,欣喜中又雜有惶恐不安。是夢還是醒?是假還是真?她拿不準。直到她走進怡春院的大門,才相信這是真的。她臉上藏不住奇遇和興奮的紅潤,她想告訴小蘭,監督是個很怪的好人。 她快步跑上樓梯,不住口地叫著:“蘭姐!蘭姐!”卻沒有應聲。她來到小蘭門口,房門緊閉,燈亮著,還能聽到裏面有響動。玉良以為是蘭姐和她鬧著玩兒,故意不理她。她便對著門縫向裏窺視。啊,一幅可怕的景象映入她的眼簾。 一個長滿絡腮鬍子的大漢,像貓盤老鼠樣把小蘭摟在懷裏,小蘭掙扎著想叫喚,卻被“大鬍鬚”堵住了嘴。 玉良“啊”的驚叫一聲,兩手矇住眼睛向後倒退著。正當她驚魂未定,乾媽派人來叫她了:“張姑娘,小蘭姑娘房裏有客,快走吧!乾媽叫你。” 玉良聽喊,心更慌了,她心裏猜想著,今晚定是凶多吉少。但又不敢遲疑,來到乾媽門前,未進門就聞到一股鴉片特有的香味。馬會長、李老闆等幾個常來的商界要人都在,鴇兒正歪在榻上給馬會長燒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