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走,一邊跟我説:“25年前,大多數畫廊都是國家所有的,或者地方所有的,展品很有限。現在已經沒有哪家畫廊只展出本國藝術家的作品了。這些年來,藝術界的國際化步伐越來越快,藝術博覽會給我們的生意帶來了不少好處。比如博覽會開幕之前,一家南韓畫廊第一次在我們雜誌上打廣告,告訴大家他們要參加今天的展覽。”這時,有兩個很漂亮的女人從我們眼前走過,蘭德斯曼停下腳步,用欣賞美術作品的眼光從上到下打量她們一番,然後接著説:“巴塞爾國際藝術博覽會和《藝術論壇》的成功之處在於,我們很早以前就確立了國際性的定位。” 無意中我走到了展廳的一個角落,這個展位也是倫敦一家畫廊的。與注重色彩的米羅畫廊展位相比,這個名叫裏森(Lisson)畫廊的展位以簡單的雕塑作品為主。畫廊的老闆是尼古拉斯·羅格斯戴爾(Nicholas Logsdail)。20世紀50年代,他的叔叔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經常領著他在倫敦科克街的各家畫廊閒逛,羅格斯戴爾便受到了藝術的熏陶,後來踏入藝術界。羅格斯戴爾見到的第一個美國人是沃特·迪斯尼,當時迪斯尼來到英國鄉村,想購買羅爾德·達爾創作的“小妖精”形象的版權。羅格斯戴爾後來去了布賴恩斯頓,之後在倫敦斯萊德藝術學院學習藝術。儘管這位重量級藝術品交易商十分富有,但他的衣著打扮一直都很普通。他有兩家畫廊,他住在其中一個畫廊頂層的工作室裏。此刻,羅格斯戴爾抽著煙,目不轉睛地盯著阿尼什·卡普爾(Anish Kapoor)的一件深紅色的墻雕作品,墻雕上有一個偏離中心的孔。他的展位顧客很多,但他沒有理會。他説:“我不喜歡忙忙碌碌的收藏家來到忙忙碌碌的畫廊購買忙忙碌碌的藝術家的作品。我喜歡逐漸成熟起來的藝術家,他們有想法、態度嚴肅、不急於求成,但信心十足,以堅韌不拔的精神和異於常人的視角追求自己的藝術價值。” 1967年,羅格斯戴爾開始經營畫廊。1972年他第一次參加巴塞爾藝術博覽會,當時才26歲,此後每年都來參展。他説:“感覺就像科幻小説一樣,每年的6月初都能通過時光隧道來到同一個地方。”20世紀70年代初,國際性的藝術博覽會只有兩個,科隆國際藝術博覽會和巴塞爾國際藝術博覽會,其中的科隆國際藝術博覽會始於1969年。之後的15年裏,國際性的藝術博覽會如雨後春筍般發展起來。現在,裏森畫廊平均每年參加七個國際藝術博覽會,在世界各地展出不同類型的作品。他們有時把西班牙和拉美藝術家的作品拿到馬德里的西班牙當代藝術博覽會(ARCO),有時將美國青年藝術家的作品拿到巴塞爾國際藝術博覽會。裏森畫廊每年在藝術博覽會上獲得的營業額佔全年營業總額的一半。
羅格斯戴爾對真正的畫廊和“特許經銷商”之間的區別有深刻的認識。“特許經銷商”是他對那些偽畫廊的蔑稱。他認為真正的畫廊會發掘、扶持藝術家,而偽畫廊僅僅經營藝術品。他説:“藝術界沒有遊戲規則,所以我以自己的理念和思路讓我的畫廊存續下去。”許多成功的畫廊老闆都認為他們自己是特立獨行的人,他們基本上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類型的老闆以藝術家為重,他們一般都學過藝術,在學習的過程中他們發現自己對策劃展覽更有興趣,於是放棄了成為藝術家的夢想。第二種類型的老闆以收藏家為重,他們希望在索斯比或佳士得學點東西後,開始自己搞收藏。第三種類型的老闆一般是公共收藏機構的管理人員,即策展人或博物館館長,他們學過藝術史,對其機構的藏品有明確的藝術判斷。不管是哪種類型的老闆,都沒有經過培訓或者認證,也就是説,誰都可以自稱是藝術品交易商,誰都可以開畫廊。 羅格斯戴爾開玩笑地將我歸入不太靠譜的收藏家一類。他繼續説:“投機的藝術品交易商跟賭徒沒什麼區別。他們研究一下藝術的基本形式,看看雜誌,隨便聽聽別人的評論,然後就開始碰運氣。我們不喜歡這樣的交易商,但藝術界還真離不開他們。”此外,業內還存在一批遍地撒網的交易商。羅格斯戴爾努努鼻子接著説:“藝術品市場跟捕魚差不多。總有一些人在週邊張開大網,一條魚都不放過。因此你總能聽到有人説,‘1986年的時候我在那兒,當時我買了一件’。”業內尊崇的收藏方式是有計劃、有目的地購買藏品,或者購買同一位藝術家的大批作品。 羅格斯戴爾説:“收藏並不以總量或總價值取勝,要讓收藏本身成為一種文化,傳達一種資訊。”最差的收藏是漫無目的、雜亂無章地收集,顯得浮躁、淺薄。最好的收藏都有一種驅動力。羅格斯戴爾頑皮地靠近我,悄悄地提了一位收藏家的名字。他説:“他購買藝術品的時候只用下半身思考。我的收藏風格跟他的不一樣,但他的收藏的確不錯,一脈相承,從不跑題!” 下午2:00,我約了一位義大利收藏家吃午飯。樓上的貴賓廳裏人很多,大家都在等壽司。服務員很忙,我們舉了好幾次手,一個勁地用眼神示意,好不容易才點上菜。索菲亞·裏奇(Sofia Ricci)(化名)是一位職業收藏家,每天來往于畫廊和博物館之間,兢兢業業地管理著自己每一件藏品的進出,同時還要兼顧保險事務和藝術品的保存。她和她丈夫大概只有400件藏品,跟上千件比起來還比較少,而且他們收藏的作品價格都不超過30萬歐元,這個數目跟幾百萬歐元比起來也是小巫見大巫。因此,索菲亞從來沒覺得自己屬於國際級的收藏家。
我問她:“今天怎麼樣?” 她説:“不怎麼樣。所有的東西都太貴了,而且每一筆交易都很費勁。我們買了一些不錯的作品,但是有一位藝術家——我在這裡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我們真的很想買到他的作品。有一個展臺上有這位藝術家的一件A+級作品,但是已經被預訂了,要等到下午5:00才能知道我們能不能買到它。還有一個展臺有他一件B-級作品,這部作品在他創作的全部作品中具有重要意義。它雖然不是傳統風格的東西,但可以補充我們現有的收藏。現在的問題是,儘管我們預訂了這件B-作品,但那個交易商要到4:00才能確定是否把作品賣給我們。我們一邊要穩住這個交易商,另一邊還要催促另一個交易商。真煩!” “你買到那件A+級作品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垂頭喪氣地説:“我們前面還有一個人預訂。儘管我們跟這個交易商很熟,經常去他那裏買藝術品,但是他透露給我們的資訊很少。我只知道我前面那個收藏家有自己的博物館。看來我們有必要建立一個公共基金會,這樣才有競爭力。”越來越多的收藏家都開辦了自己的畫廊。他們開畫廊時對外宣稱的目的都是博愛、慈善,但是背後的動機都離不開市場交易。在世藝術家的作品要想吸引公眾的視線,必須通過一定的手段去推廣。而且收藏當代藝術品的人必須高瞻遠矚、高屋建瓴,要確立自己收藏的方向,使自己的收藏今後可以自成一體。當前,表現藝術的媒介種類繁多、魚目混雜,自成體系的收藏不是憑空出現的,需要用心營造。 我問她:“你為什麼收藏藝術品?” 索菲亞説:“我是無神論者,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藝術。我去美術館就像我媽媽去教堂一樣。藝術可以幫我理解我存在的意義和方式。”她好像很疲憊,所以降低了聲音,有氣無力地説:“我們對藝術已經達到了狂熱與癡迷的程度,因此我們對藝術品收藏的投資已經大大超出我們事先定下的比例。收藏會上癮。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購物狂,先是狂買古琦、普奇(Pucci),之後又狂買藝術品,但我真的覺得他們説得不對。”
索菲亞去排隊領免費的冰激淩和熱咖啡時(收藏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一直揣著零錢),我開始觀察四週。沒有一個人留意旁邊寶格麗珠寶店的櫃檯裏挂著一條特大號的鑽石項鍊,閃閃發光的項鍊不會轉移參觀者的注意力,他們的腦子裏只有藝術。在這間偌大的貴賓廳裏,還有一個小貴賓室是專門留給NetJets飛機租賃公司的,享受分時飛行服務(time-share)的乘客可以進去休息。門口的接待人員露出甜美的笑容説:“這裡很清凈,墻上沒有畫。”大廳的角落裏,倫敦佛瑞茲藝術博覽會的組織人員站在那裏觀察著周圍的一切,跟我的角色差不多,他們也是來考察學習的,因為佛瑞茲博覽會的歷史沒巴塞爾那麼悠久,但也相當成功。 下午3:30,我回到展覽大廳,上午的喧鬧聲已平息下來,人們恣意地四處走動,沒有上午那麼著急了。我發現長地毯的遠處,有一個白頭髮、白鬍子的高個子老頭,仔細一看,原來是約翰·巴爾德薩裏。他比別的收藏家高出很多,就像聖壇裝飾畫上的聖經人物一樣,形象高大、鶴立雞群。我以為周圍的人在向這位藝術大師請教藝術和生命的意義,結果他告訴我他們在圍著他閒聊。 巴爾德薩裏的達達主義作品主要是照片,這次博覽會上有五家畫廊展出了他的作品。按理説,藝術家不應該出現在藝術博覽會上,這裡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巴爾德薩裏經常跟別人開這樣一個玩笑:“藝術家進入藝術博覽會,就好比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父母親熱的時候闖入他們的房間一樣,父母驚恐的表情似乎在責問孩子:‘你進來幹嗎!’在藝術博覽會上,畫廊的展位內僅局限于藝術品交易商,他們不希望看到藝術家在場。” 在藝術家眼裏,藝術博覽會充滿了恐怖、冷淡和消遣的色彩。當他們看到自己在工作室裏辛辛苦苦創作出來的作品,淪落到用來滿足貪婪需求的地步時,看到買賣雙方沒説兩句話就成交的情形時,會感到心灰意冷,覺得這和蔬菜批發市場沒什麼區別。我問巴爾德薩裏:“上午開幕的時候,你進來了嗎?”他説:“開什麼玩笑。午飯之前我可不敢進來,我會被吃掉的,會死得很慘。” 昨晚,巴爾德薩裏沒睡好,因為他做了一個跟博覽會有關的噩夢,把他嚇壞了。他用沙啞的嗓音説:“我夢見我成了一幅肖像,他們把我撕碎,然後又粘在一起。我隱約記得一大堆醫生圍著我檢查,他們仔仔細細、裏裏外外地給我查了個遍,但什麼也沒説,只是盯著我看,好像我是外星人一樣。”
多年來,巴爾德薩裏一直都很自由,他不跟收藏家來往。他説:“我們這一代人開始搞藝術的時候,藝術和金錢之間沒有聯繫。但到了20世紀80年代,好像錢在一夜之間冒了出來,死皮賴臉地跟藝術品黏在一起。在此之前,收藏家的數量很少,他們出現的時候我都躲著,我不想跟他們有任何瓜葛,就像老鼠見到貓似的,幾乎就是撒腿就跑。我希望維持一種純粹的狀態。你買的是我的作品,而不是買我本人,我不想被你左右。”他長吸了一口氣,看了看四週,接著説:“後來我漸漸發現,有的收藏家並不是對藝術一無所知,他們挺懂藝術的。之後我明白了,不能以偏概全,把所有收藏家一棒子打死是不對的。”巴爾德薩裏至今仍然鄙視藝術品市場,認為市場缺乏理性。“儘管現在藝術價值和貨幣價值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但也不能以錢來衡量藝術的品質。這是個誤區,是嚴重錯誤的觀念。” 這是巴爾德薩裏選擇一直在高校教書的原因之一。他認為:“教書可以讓我遠離市場,這樣我想什麼時候轉變我的藝術風格就什麼時候轉變,不受市場的影響和約束。而且在學校裏能和年輕人待在一起,可以預見未來藝術的走向。不管我喜不喜歡他們今後搞出來的東西,總之,我會提前知道他們今後會搞出什麼來。”關於保持藝術自主權,巴爾德薩裏態度堅決,他覺得只有堅持走自己的路,才會走在市場的前面。他對學校裏那些由於找不到方向而苦惱的學生説:“要是搞不出新東西,那你們原來的舊作品就賣不出去。” 跟巴爾德薩裏説聲拜拜之後,我撞見一個美國的策展人。他來這裡只是參觀,看看哪些人買了哪些作品,回去好向博物館的理事會彙報,因為今天在這裡成交的作品可能最終會借給或贈給博物館。他還要多留意一下藝術品本身,因為回去的時候他的同事都會問他:“好看不?有什麼特別的嗎?”一般情況下,藝術品交易商會熱情招待博物館的人,但今天這個場合,他們的眼裏只有收藏家。這位博物館的人説:“出於禮貌的考慮,我今天不應該來,除非我要替我們館的某個理事來這裡跟人家砍價。展會持續六天,我明後天再來找這些藝術品交易商聊聊,今天來就是隨便看看。”
快下午5:00了,空調的冷風都快把我凍僵了。我又渴又累,覺得自己的包越來越沉。這時我突然看到一幅巨幅黑白照片,上面是作者索菲·卡勒(Sophie Calle)本人。她穿著睡衣站在埃菲爾鐵塔頂上,腦袋後面還放了一個枕頭。這幅攝影作品名為“看得見風景的房間”,記錄了她在巴黎地標建築上度過的一個夜晚,那天晚上有28個人讀著她的催眠故事。此刻,我迫不及待地想進入卡勒構建的空間中,那裏太讓我神往了。也許,博覽會五光十色的視覺刺激和人頭攢動的喧囂場面快要讓我窒息了,我太想找一片清凈的地方。總之,我都快累死了。 我漫無目的地在展廳裏晃悠,最後來到布盧姆和坡的展臺前。今天他們倆可以説是盛裝打扮了一番。布盧姆穿了一件義大利設計師為他量身定做的套裝,款式很別致,沒打領帶。坡穿了一身胡戈·波士(Hugo Boss)的細條紋西裝,也沒打領帶,腳上穿一雙棕色的小山羊皮的皮鞋。布盧姆在跟好萊塢的一個經紀人收藏家邁克爾·奧維茲(Michael Ovitz)交談。坡看到我後慢慢走過來,告訴我他們的東西全賣完了。 我問:“誰買走了村上隆的那幅畫?” 坡堅決地回答:“這個我不能説。” “多少錢賣的?”我用勾引的語氣想從他嘴裏套出話來。 他狡黠地笑了笑説:“120萬美元,但對外宣稱是140萬美元。”他的這個實際成交價格和“公關”成交價格之間的差距還不算太大,在接受範圍之內。但有些厚顏無恥的藝術品交易商相當不地道。比如查爾斯·薩奇,他把自己的藏品都列出來,然後把價格都標得老高。當他出售達米安·赫斯特的《活人的心智永不消亡》[The Physical Impossibility of Death in the Mind of Someone Living,有人稱這件作品為《鯊魚》(The Shark)]時,薩奇先生的發言人稱有人出價1 200萬美元,但實際上成交價僅為800萬美元。這時薩奇正好從我身邊走過,他背著手,穿一件短袖的亞麻布襯衫,這件襯衫好像有點小,不足以覆蓋他的大肚子。他的妻子奈傑拉·勞森(Nigella Lawson)在他後面,她是位明星廚師、好管家,她愜意地看著墻上的一幅畫,似乎那幅畫就像是她做的菜,放了許多調料。
一個女服務員,穿著黑色衣服,係著白色圍裙,推著一個飲料車從展臺旁邊經過,我和坡聽到了玻璃杯輕輕碰撞的聲音。他説:“我想喝杯啤酒。”看看車裏只有香檳,只好説“這個也行”。他拿了一瓶Mot香檳和四個杯子,我們在展臺前面的桌子旁坐下。 我問坡:“怎樣才能成為一個成功的藝術品交易商?”他靠在椅背上想了想説:“你必須有獨到的眼光,對於有思想、有創意、有激情的藝術家,要能敏銳地察覺出能體現其才華的作品。”交易商和收藏家一般都強調“眼光”,而藝術家不太喜歡這個概念。[1]與見到的東西相對的,是聽到的東西。“聽”是依賴別人的意見,人們輕視這樣的人。眼睛可以享受到那些無法表達、不可言傳的東西,耳朵就沒有這個功能。眼睛可以洞察出最優秀的藝術家以及他們創作的最優秀作品。坡繼續説:“然後要堅持,對你選擇的藝術家要有信心。等實踐證明你的眼光是對的,你就會博得眾人讚許的眼光。”他看了看杯裏的香檳,好像要讀懂杯裏的泡沫,就像品茶人要讀懂茶葉一樣。“另外,藝術品交易商要有商業頭腦。如果折騰半天之後,一加一小于二,那就徹底失敗了。”關於出售藝術品,坡説:“必須得跟買家聊,要學會沒話找話、見縫插針,要探他的底。市場現在很瘋狂,不受任何監管,裝腔作勢、指手畫腳的大有人在。” 坡也認為藝術家不適合到藝術博覽會上來。他説:“如果是藝術家,他必須得創作,創作是他的天職,不是為了滿足市場的需求。所以如果他們來這裡逛,會攪亂他們的思想。再説,這裡的確不是展覽作品的最理想場所。這裡太吵太亂,沒有人會用心揣摩作品的微妙含義。”坡癡癡地笑了起來,可能覺得自己的話很精闢,於是他補充道:“這裡就像一場免費的爵士音樂會,在混音臺上操控的,是一隻喝醉的猴子。” 一個德國收藏家打斷了我們的談話,他對馬克·喬提安(Mark Grotjahn)的一幅抽象畫有興趣。坡給他介紹的時候,我自己想了想剛才的問題。藝術品交易商是藝術家和收藏家之間的中間人,他們不願意讓藝術家和收藏家直接接觸,更不願意讓能替他們賺大錢的大牌藝術家和與他們競爭的其他藝術品交易商接觸,因為其他交易商可能會挖他們的墻腳。這樣看來,藝術博覽會是個危險的場所。此外,儘管藝術和商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有些藝術家甚至公然將滿足市場口味作為他們創作實踐活動的一個目標,但藝術和商業之間仍然存在思想上的對立。
創作技巧本來是判斷藝術品的一個主要標準,但當前的藝術界已經拋棄了這個標準,而用一個新的標準來權衡作品的價值和藝術家的成就。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哪個藝術家的創作僅僅是為了迎合市場的口味,那麼市場會懷疑這個藝術家的人品有問題,從而對他的作品失去信心。 展位裏的人越來越多,一會兒就擠滿了。布盧姆惱怒地看了坡一眼,似乎在責問他:“怎麼還在那兒坐著,不會過來幫幫忙啊?”我正起身要走的時候,看到了德懷特·提坦,就是去佳士得拍賣會看行情的那位收藏家。提坦説他今天已經買完東西了,他的客戶跟另一個客戶走了。提坦還説他的女朋友要明天才來。我不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誰,只知道她很漂亮,年紀是提坦的一半。他想找個人陪他逛逛。提坦承認是他收藏了村上隆早先那幅《727》,並把它送給了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我和提坦往樓下走,去看看一樓展位裏面那些價格昂貴的藝術品。 提坦從1956年開始收藏藝術品,中間斷斷續續,但一直堅持到現在。經過多年的經驗積累,他也練就了一雙慧眼。他説:“這裡面有新手也有老手。新手一般喜歡當代藝術,喜歡活著的藝術家,喜歡他們所處時代的作品。老手一般喜歡過去的東西。”儘管提坦年近80,但他仍然不希望自己落伍,所以要到處看看。提坦具有上流社會的謙遜品質,他説:“我只是個普通的有錢人。那些年輕的億萬富翁,就是有私人飛機的那些人,我跟他們沒法比,沒他們有錢。”説到這裡,提坦大笑著説:“我覺得收藏可以證明我生命的存在。”但他立刻又以極其謙虛的語氣説:“其實,我不知道我那些算不算收藏,我只是有一大堆東西擺在家裏而已。” 許多收藏家都希望自己的收藏有意義,希望別人能肯定自己的藏品,但提坦剛才的話一點兒也沒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意思。如今,越來越多的人購買當代藝術品,但他們買回去的東西很可能沒有什麼歷史意義。也許在某些人看來,一些當代藝術品充滿智慧、含義雋永,甚至具有啟蒙意義,但從長期來看,這些藝術品多年以後可能會變成破爛,像考古學家發掘出來的古代垃圾場的遺跡。許多當代藝術品經不起歷史的考驗,必定會被歷史淘汰,而且這些藝術品也不會改變我們對藝術的認識。
當我和提坦挨一個個展位逛的時候,展位裏的交易商們見到他都歡呼雀躍地上來迎接。他們忙了一天,個個筋疲力盡,已經沒有力氣回答別人的問題了。但一見到提坦,就像吃了興奮劑一樣立刻精神振奮起來。看到他們這個樣子我覺得挺有意思。提坦無論在哪都能找到讚美的語言,即使在一個很爛的展位,他也會讚一下交易商對展品的佈局。提坦跟那些交易商之間的感情似乎很真摯,即使提坦今天沒有買他們的東西。所有交易商對他的到來都表示由衷的感謝,但對我來説情況就不同了,我感到很不舒服。提坦跟那些紳士介紹我的全名之後,他們都特別有禮貌,顯然,他們把我當成了提坦的新任情人。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紐約藝術品交易商彬彬有禮地跟我打招呼之後,衝著提坦的耳邊嘟囔了一句。我聽不見他在説什麼,但從他們兩人的表情以及那個交易商打量我的眼神中,我可以猜到那個人大概是在問:“這是你最新的藏品吧?” 提坦的電話響了,是美國一家很有影響力的博物館的高管打來的。提坦跟她談了半天,聊得很熱乎,並告訴她這邊的情況。關於他今天買到的一件重要藝術品,提坦戲弄她説:“你要是不喜歡,(提坦含糊地説出一個人的名字)就要了。”(提坦提到的這個人是另一家博物館的高管,這家博物館與打電話的這位女士所在的博物館是競爭對手,主要收藏“戰後”藝術品。)接完電話後,提坦在一個公共區域內又跟一個博物館的人談了很久,當時,他們談話的地方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很明顯,提坦很享受自己的社交活動,他喜歡參與藝術界內的權力遊戲,尤其是在博覽會這種場合,他的光顧會對公眾輿論産生影響。他們談完之後,提坦的臉上現出猙獰的笑容:“我就是要買那些讓一流博物館覬覦的作品。” 我追問提坦今天買到的那件重要藝術品是什麼。他領著我沿著一條走廊走到盡頭,我看到拐角處矗立著一座高大的雕塑,比我和提坦高出很多。這件作品是傑夫·孔斯的鋼鐵雕塑《大象》,高3.8米,表面金光閃閃的,耀眼奪目。整個雕塑的外形像數字“8”,頂上是一個陰莖形狀的造型。雕塑光亮的表面就像一面鏡子,把我們照得清清楚楚。往後退一步,整個展覽大廳都映在上面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發現這個龐然大物能當鏡子照,於是走過來,伸出舌頭,皺皺眉,齜齜牙,張開鼻孔,又擠眉弄眼地換了好幾個表情,然後蹦蹦跳跳地追上了她的家人。
晚上8:00,離關門還有一個小時。疲憊不堪的購買者拖著沉重的步伐往前門的出口走,我發現人群中有一個小夥子走路一顛一顛的,原來是桑迪·赫勒(Sandy Heller)。他34歲,職業是藝術顧問。穿一件正統的襯衫,袖子挽著,襯衫的後面沒有掖到褲子裏,一隻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拿著地圖。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今天差不多買了40件東西。”赫勒幫六個華爾街的金融業經理管理藏品,他們都40多歲,其中好幾個都是億萬富翁。赫勒説:“這幾個人互相都認識,彼此都很尊重,有幾個還是很好的朋友。”赫勒不願意多説,他怕違反嚴格的保密協議。但大家都知道,他提供諮詢服務的其中一個人是史蒂夫·科恩(Steve Cohen)。科恩有五億美元的藏品,其中包括達米安·赫斯特的《鯊魚》。根據《商業週刊》的報道,科恩的對衝基金公司的市值“相當於紐約證券交易所日交易額的3%”,這家公司制勝的法寶是“一定要第一個得到消息”。 我讓赫勒給我講講他今天的購物經歷。 他説:“我從一個半月之前就開始準備了,為了這個博覽會我已經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我的辦公室有四個工作人員,從早忙到晚,每天打電話、蒐集資訊、整理材料,然後發給我們的客戶。今天早上我才拿到最終的購買清單。於是,我樓上樓下地跑,到一家展位要説買這個,又到另一家展位要説買那個。不過我必須親眼看到目錄上列的東西才會買,光憑電腦圖片,很難看出作品到底好不好。畢竟,我對藝術品還是很感興趣的。” 我們在門口找了個地方坐下,赫勒雙肘拄在膝蓋上,像一個在場外休息的棒球運動員。他繼續説:“下午不像上午那麼忙,我可以跟那些藝術品交易商詳細地談一談。有些交易商帶來的藝術品令我很喜歡,但他們不認識我,我就告訴他們,‘你放心,我肯定不是投機倒把那一類的,這些是我服務的客戶,我們絕對不會糟蹋你的東西’。”對衝基金公司的經理屬於藝術界的新手,所以有人擔心他們把藝術品當成股票買回去,等行情看漲的時候再賣出。但也有人覺得基金經理不至於專門跑到一個陌生的領域來掙這點小錢。他們憑著自己的才幹和努力能賺到幾億甚至幾十億,根本沒必要在藝術領域投個幾百萬。赫勒説:“他們為什麼開始收藏藝術品,別人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弄明白。反正現在在美國,有錢的都開始玩收藏,其實跟歐洲的情況一樣,幾十年前歐洲的有錢人就開始玩藝術品了。”
赫勒的電話響了。“你先別走,等我一會兒。”他一邊説一邊走到旁邊沒人的地方。我隱約可以聽到他説:“村上隆給了他們一幅不錯的畫,意思是告訴別人他們回到巴塞爾國際藝術博覽會了。”後面的話我就聽不清了,等他走回來的時候,我只聽到一聲“拜拜”。 我驚訝地問:“是你買了村上隆的畫?” “小點聲!”他頓時變了臉色,用嚴厲的語氣責備我,不過眉頭很快又舒展開了。他告訴我:“我只能告訴你,好多人都看上那幅畫了,但是都沒有買到。在博覽會這種場合,很少能見到上乘的油畫作品,大家都在談論這幅畫。雖然價格有點高,但我覺得值。” 赫勒説他這份工作拿的是年薪,沒有佣金。“藝術顧問這個職業很容易出問題,光靠自律恐怕很難把握。我那幾個客戶的頭腦簡直……如果我強烈建議他們買一幅2 000萬美元的油畫,他們肯定會懷疑我的目的是拿到一大筆回扣。所以,如果按照價格的百分比支付佣金的話,必然存在利益衝突。” 往門口走的人流剛才還是小河流水,此時已是波濤洶湧。赫勒把展會地圖收起來,起身往外走。他説:“最後,我告訴你優秀的藝術品交易商和優秀的藝術顧問之間的區別吧。優秀的交易商對收藏家好,但是對藝術家更好,而優秀的藝術顧問對藝術家好,但是對收藏家更好。”過去,有人找藝術顧問主要是因為他們有藝術史方面的知識。現在,藝術顧問的任務是談判,促成一些棘手的交易。他們一面受人之托,另一面憑藉強大的關係網進行運作,他們的工作很繁忙,因為在當前藝術界的形勢下,行動比思考重要得多,去晚的話,什麼都沒了。對於赫勒來説,他不僅得到了豐厚的收入,而且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他説:“錢只是副産品,更重要的是我幫助別人建立了一個有體系的收藏,我很欣慰。” 走出大門,迎面吹來夜晚涼爽的風。赫勒走了,我在門外徘徊,看著疲憊的人們。人群中,我發現了傑裏米·戴勒(Jeremy Deller),這位策展人是英國藝術家,曾經獲得過特納獎。今天他來佈置他的“藝術無限”展位,在展會裏待了一天。他留著齊肩的頭髮,穿一件深紅色的燈芯絨夾克,下面一雙雪白的襪子和一雙大涼鞋。有人説戴勒是一個行為古怪的左翼策展人,經常丟行李,但不管怎樣,他渾身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散發著藝術家的氣息。
我問戴勒:“今天怎麼樣?” 他説:“還行,到處逛逛,挺好玩的。不過裏面太亂了,頭都轉暈了。我覺得現在嚴格意義上的藝術品的數量有所下降。有些爛東西看上去像是藝術品,但實際上根本算不上藝術品,那是為了迎合某位收藏家的品味而刻意造出來的,看得我很心痛。我不是一個太看重錢的人,否則我做出來的東西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有些藝術品的生命很短暫,還有些藝術品純粹是玩概念,但這樣的藝術品現在都是比較搶手的商品。對於除此之外的藝術品來説,博物館才是它們最終的歸宿。許多狂熱的藝術愛好者在這裡逛上一天之後,他們的頭腦會變得麻木,這個時候他們唯一想要的就是去博物館看一場精心設計的展覽。 註釋 [1]例如,藝術家戴夫·馬勒(Dave Muller)告訴我:“我更喜歡説‘瞎了眼’,人們作出錯誤選擇的時候會這樣説。我很懷疑製造時尚、創造流行的做法。他們實際上是在算命,在猜測哪些東西以後可能會有影響力。” 菲爾·柯林斯(Phil Collins),shady lane productions presents the return of the real,2006,倫敦Caf Royal新聞發佈會,2006年11月22日劇照,藝術家和維多利亞米羅畫廊供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