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古之人寄興于筆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應化,無為而有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養之功,生活之操,載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質也。以墨運觀之,則受蒙養之任;以筆操觀之,則受生活之任;以山川觀之,則受胎骨之任;以 皴觀之,則受畫變之任;以滄海觀之,則受天地之任;以坳堂觀之,則受須臾之任;以無為觀之,則受有為之任;以一畫觀之,則受萬畫之任;以虛腕觀之,則受穎脫之任。有是任者,必先資其任之所任,然後可以施之於筆。如不資之,則局隘淺陋,有不任其任之所為。且天之任于山無窮。山之得體也以位,山之薦靈也以神,山之變幻也以化,山之蒙養也以仁,山之縱衡也以動,山之潛伏也以靜,山之拱揖也以禮,山之紆徐也以和,山之環聚也以謹,山之虛靈也以智,山之純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厲也以險,山之逼漢也以高,山之渾厚也以洪,山之淺近也以小。此山天之任而任,非山受任以任天也。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由此推之,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遷山之任而任也。是以仁者不遷于仁而樂山也。山有是任,水豈無任耶?水非無為而無任也。夫水:汪洋廣澤也以德,卑〔1〕下循禮也以義,潮汐不息也以道,決行激躍也以勇,瀠洄平一也以法,盈遠通達也以察,沁泓鮮潔也以善,折旋朝東也以志。其水見任于瀛潮溟渤之間者,非此素行其任,則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脈乎?人之所任于山而不任于水者〔2〕,是猶沉于滄海而不知其岸也。亦猶岸之不知有滄海也。是故知者,知其畔岸,逝于川上,聽于源泉而樂水也。非山之任,不足以見天下之廣;非水之任,不足以見天下之大。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見乎周流;非水之任山〔3〕,不足以見乎環抱。山水之任不著,則周流環抱無由;周流環抱不著,則蒙養生活無方。蒙養生活有操,則周流環抱有由;周流環抱有由,則山水之任息矣。吾人之任山水也,任不在廣,則任其可制;任不在多〔4〕,則任其可易。非易不能任多,非制不能任廣。任不在筆,則任其可傳;任不在墨,則任其可受;任不在山,則任其可靜;任不在水,則任其可動;任不在古,則任其無荒;任不在今,則任其無障。是以古今不亂,筆墨常存,因其浹洽斯任而已矣,然則此任者,誠蒙養生活之理,以一治萬,以萬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筆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聖人。是任也,是有其資者也。〔5〕 《畫語錄》與《畫譜》對校 〔1〕“卑”字,《畫譜》為“中”。 〔2〕“人之所任于山而不任于水者”句,《畫譜》為:人之所任于水者。 〔3〕“山”字,《畫譜》無此字。 〔4〕“多”字,《畫譜》為“夕”。 〔5〕《畫譜》結尾多一句話:一畫也,無極也,天地之道也。
譯•釋•評 推敲原文,“資任”係指賦予信任、託付之意,即畫家要有追求目標。本章焦點,結集於人的良知,藝術家的心態與良心。 古之人寄興于筆墨,取材于山川,兩相融會,雖無野心,卻有成就,雖無顯赫之位,卻美名流傳,皆因有衝破混沌而立法(蒙養)之功,體驗及于生活,感受到寰宇中山川之本質。從用墨方面看,有衝破混沌而立法之託付;從用筆方面看,有表現多種形象之託付;從山川角度看,須架構其胎骨;從皴擦角度看,應擔負起手法的變化;從滄海來看,須表現天地無垠;從坳堂(坳,指山間平地,坳堂諒指某類地貌)觀之,須傳達時光之流逝;在無野心無企圖中應作出成就;就依據感受而創一畫之法而言,是為了創出無窮的畫法 ;而懸腕則是為了脫穎而出的目標。所以凡有所追求,必先明確追求什麼,然後才能動筆。如不賦予追求目標,局隘淺陋,談不上追求什麼了。 天對山的賦予無窮,山佔領空間而呈現體貌,山有神秘的靈性,山變幻無盡,“山之蒙養也以仁”。——這個蒙養就只能理解為生養之意了,歌頌山之仁德。山脈縱橫有動勢,有時又靜靜地潛伏著,山像拱揖有禮,山亦緩慢溫和地轉彎,山之環聚中彼此守著嚴謹,山之虛靈中表現出智慧,山之純凈秀色中有文氣,山之蹲跳中顯出勇武,山之峻厲中見驚險,山之高直逼霄漢,山之渾厚表現其寬宏,山之淺陋也不遺忘于巧小。這都是天所賦予給山的,並非山以所賦予的又賦予給天。人能承受天的賦予,並非山之賦予再賦予人。由此推之,山受了賦予而自己承受,不能將這賦予轉移。所以仁者喜歡山時仍不失自己的仁。——利用山的多種狀貌與特性,石濤談的全是人格:仁、禮、和、謹、智、文、武、險、高、洪、小……我無意,也無水準從哲學角度研究他的邏輯思維。畫家石濤,寫《畫語錄》,當主要著眼于繪畫表現中的意境與人情,為19世紀德國美學家立普斯(Lipps 1851—1914)的“感情移入”説提供了例證。 山有這些賦予,水難道就沒有賦予?水:汪洋而廣為灌溉似有德,依照往低處流之理表現其義,潮漲潮落遵守迴圈之道,激發跳躍顯出其勇,迴旋平流均有法度,通達至遙遠利於觀察,滲透而清澈呈現出善,曲曲折折終於東流去正是其志。此水受賦予于瀛海溟渤之間,若不完成這些賦予,怎能圍繞著天下之山川,貫通天下之血脈呵?人們如只知山的賦予而忽視水的賦予時,“是猶沉于滄海而不知其岸也”,——仿佛是沉于滄海而不知其岸,意指困于海之物境而不悟海之意境。“亦猶岸之不知有滄海也”——也等於岸上不知有滄海了。既然見物無情意,無情意就不見物了。 沒有山的賦予,不足以見天下之廣;沒有水的賦予,不足以見天下之大。山不賦予于水,不能見水之周流;水不賦予于山,不能見山之環抱。山水間的相互賦予不明顯,則周流與環抱都沒有來源了。周流與環抱不明顯,則蒙養生活無方——應指就難於創造具體表現萬象的畫法。能掌握表現萬象的畫法,則緣于周流與環抱有來源,周流與環抱有來源,則山水之賦予就完成了。 我們承受山水的賦予,不在乎賦予之廣,而要能控制這賦予。賦予不在乎多,而要能簡約概括。不能簡約概括便不可賦予太多,不善控制便不能賦予太廣。賦予之目的不在於筆,而為追求能流傳;也不在墨,重要在有所感受;目的不在山,在乎其靜;目的不在水,在乎其動;目的不在古,要探究古代之所以有迷途;對於今,要排除障礙與阻力。所以須區別對待古今,筆墨之能常存,由於能貼切深透(浹洽)地表達了被賦予的任務。而這任務之完成,依憑了感受與客體形象所創造的畫法,從一畫推廣到萬法,又從萬法統歸到一畫。任務不在於山,不在於水,不在於筆墨,不在於古今,不在於聖人。這任務自有其所賦予之目的。——總鑒全篇,這目的顯然是指人的品格,人的良知,藝術家的心態與良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