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元前5世紀一直到西元前1世紀這400多年,都不斷有以阿佛洛狄忒為題材的創作。在這段時間,希臘的社會經歷了不同的階段。西元前5世紀初期的希臘,分成好幾百個“城邦”——一個城市連同它的郊區、村鎮就是一個小國家。最大的,也是最有代表意義的雅典,方圓不出百里,人口也不過幾十萬。西元前594年,雅典實行了梭倫改革,使工商業奴隸主得以掌權,自由民下層取得了第一次勝利,大大地限制了貴族的特權。西元前508年,克利斯提尼又實行了一次改革,最終打垮了氏族的反動勢力。克利斯提尼還受命起草新法律,從而把梭倫改革以來的雅典社會、經濟和政治的發展,歸結于奴隸制民主國家的穩固形成,歸結于殘余氏族制度的徹底消滅。從此,雅典進入了一個歷史的新階段,工商業奴隸主成為國家的真正主人。這時候,雅典的階級矛盾出現了根本的變化,正如恩格斯在論及克利斯提尼的改革時説,“現在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所賴以建立的階級對立,已經不再是貴族和平民之間的對立,而是奴隸和自由民之間的對立,被保護民和公民之間的對立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115頁。生産關係的變化,適應了生産力的發展,為社會的經濟繁榮創造了前提。奴隸主民主政治的這個“民主”顯然是有限的,但畢竟為雅典公民提供了自由的保障。其次,由於對外的擴張,常常引起戰爭。戰爭消耗了國力,但另一方面也從積極意義上給予刺激。譬如帶來了東方的先進文化和技術,促進了航海事業、手工業和商業的發達。尤其在西元前490至479年之間,兩次打敗了波斯人的入侵,雅典人更加強了對自己民主政治的信念。 與此同時,古典世界觀的人本主義思想也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自由的思想在希臘的社會中不斷增長,神的觀念在希臘人的心目中日漸淡薄。黑格爾説,“我們必須承認希臘哲學代表典型的自由思想……古代希臘的哲學家,大都自覺他們是人,完全生活于活潑具體的感官的直觀世界中,除了上天下地以外,別無其他前提,因為神話中的一些觀念已早被他們拋在一邊了。”黑格爾:《小邏輯》,第100頁。在古典世界觀的指引下,神實質上不過是更理想的人。人被提升到神的境界,神被從天上拉了下來。在神性中強調人性,在人性中又包含著神性。“人是萬物的尺度”,這是古代希臘人的名言。人的生活、精神和肉體都完全得到了肯定。生活的本身就是生活的目的,不必寄託于死後的“天堂”;理想的人是精神和肉體都得到完美發展的人,不是怯懦委靡的弱者。人間和天上同樣充滿歡樂……這些都是古代希臘人的信念。阿佛洛狄忒就是在這樣的歷史氛圍中誕生的。浮雕《阿佛洛狄忒的誕生》,表現了女神有如早晨的太陽在海中徐徐升起。那滑嫩的外形又有如剛剛破殼的雛燕,帶著少女的嬌羞來到人間。她臉上的表情是矜持的,“莊嚴簡樸”,“用無足輕重的外在情境把神的靜穆和童子似的純真表現出來”黑格爾:《美學》,第1卷,第253頁。她依然略含笑意,那是一抹殘存的“古式的微笑”。她的動作是拘謹的,雖然因浮雕的表現手法的局限而側著臉,但身軀是正面的,直立的。這種表情、這種姿勢,在他所誕生的古風時期以前的很長時間裏,在幾乎所有的雕像中都存在。戰爭、航海把東方埃及的風格帶了進來,它影響了希臘的整個古式時期,一直到古風時期還留有餘地。她那舉起的兩臂是對稱的,兩邊的季節女神是對稱的,衣紋是一條條的平行線……這種整齊劃一、嚴謹直立的開式,是氏族貴族專制社會特徵的一種曲折反映。神的尊嚴,仍然是這個時期的主流。但是,畢竟是自由的時代到來了。在這並非絕對對稱的佈局中,拋棄了體現古代埃及法老專制的“正面律”的僵死冷峻的程式,也擺脫了希臘古式時期的人物粗拙刻板的成規。在那嚴整的衣裙後面,透出了少女青春的氣息。雖然是著衣的女神雕像,但是,那濕淋淋緊貼著肌膚的薄紗,與裸露軀體已相去無幾了。對照一下這個時期的其他雕刻作品,我們不難發現古代希臘人在敬神的虔誠中已經多少加入了人間的意味。總之,阿佛洛狄忒誕生了!雖然她還未得“青睞”,還未“自立”,但已經受到“扶持”了!她“剛出浴,意識到自己的威力,靜靜地向前望著”!同上書,第258頁。
古典盛期,是古代希臘最繁榮的時代。尤其是伯裏克利執政期間,有限民主得到了充分的發揚。傳統的貴族的殘殺權力已經完全喪失,它成了一個專門受理殺人罪案的法院。十將軍委員會仍由公民投票選舉,它是國家最重的軍政機構,首席將軍的權力遠大於傳統的執政官。當執政官的財産條件實際已取消,除十將軍委員外,國家一切公職都用抽籤選舉,任何公民都可當選。此外,還制定了公職受酬制,以便一些非富有的公民也能實際上擔任公職。雅典的最高權力機關是公民會議。在露天廣場上,公民會議的講臺向每一個公民開放著。人們在這裡傾聽政治家、哲學家的演説和辯論,表決由五百人會議預備好了的提案,制定法律,選舉官吏,決定戰爭與和平。雖然這是有限的民主,譬如,排除了奴隸、婦女、外邦居民甚至郊區公民。但是,在古代的希臘世界,雅典畢竟發展了奴隸制城邦中最民主的政治秩序。隨著經濟的繁榮和政治的開明,雅典全盛時期的文化生活也以其鮮明的民主性著稱於世。那裏有吏、民同樂的祀神慶典和戲劇活動,除了上面談到四年一度泛希臘性的雅典娜祭典以外,還有每年春季舉行的酒神祭;除了前面談到的體育競技和歌舞比賽以外,還有大量的戲劇表演和哲學辯論;除了雕刻以外,還有大量的建築、繪畫和陶瓷……在那個自由的年代,除了涌現出大批雕刻巨匠以外,還有大批的哲學家,如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等。更重要的是,這個時期希臘文化已由傳統思想統治逐漸轉到了自由批判,由文藝時代逐漸轉到了哲學時代。不同學派的代表人物以及他們的門徒,常常聚集在運動場及其附近進行各種辯論。哲學領域的廣泛開拓,使人們對美的命題的探討越來越關注,美育也越來越普及。久而久之,運動場也成了“學院”。伯裏克利説過,“我們是愛美的人”,在美的肉體中培養美的靈魂,這本來就是古典希臘人的教育理想,競技的場所與教學的場所合而為一,體育與美育合而為一,恰好成了這種理想的象徵。不過,這種理想長期以來只能在男性的身上表現。那只允許男子參加的運動場上的健兒們裸露著軀體在自我欣賞,那藝術殿堂中大量的是男性裸體在自我炫耀。借著盛期文化生活的民主氣氛,這固有的觀念開始動搖了。在這種社會背景中,阿佛洛狄忒又表現出了自己的新面貌。 古風時期“誕生”的阿佛洛狄忒,現在完全“自立”了。不過,她仍然未被重視。經歷了長年戰爭的希臘人民依然沉浸于勝利的歡樂中。戰爭凝聚了民族的意志,也培育了他們的尚武精神。在這以前,天后赫拉、女戰神雅典娜和勝利女神尼開等主角;威武崇高是審美趣味的主流。但是,人類“愛”與“美”的本能欲求隨著生存問題的解決和太平盛世的到來而日漸表面化。儘管阿佛洛狄忒這時還是配角,然而她已經由“意識到自己的威力”而越來越顯示出她在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比起古風時期的《阿佛洛狄忒的誕生》中的羞澀和拘謹,盛期中的《在花園中的阿佛洛狄忒》已經成為一個敢於直面人生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可惜她的頭部已經損毀了,不過從她軀幹的和諧動作中,我們還可以聯想到那儀態端莊的整體效果。如果説赫拉、雅典娜和尼開等女神的形象突出了威嚴勇武的話,那阿佛洛狄忒的形象就表現柔美嫵媚了。她輕輕地踮起一隻腳,把全身的重心放在另一隻腳上,呈現出“稍息”的姿勢。這個動作,已經成了這個時代的一種樣式。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動作,較之《阿佛洛狄忒的誕生》的正面、直立的嚴肅,她已經提起了邁向自由的腳步!自由,在一定意義上説是西元前5世紀雅典的象徵。文克爾曼在《古代藝術史》中曾經寫道:“就希臘的政治體制和機構來説,古希臘藝術的卓越成就的最主要原因在於自由。在希臘,自由隨時都有它的寶座”;“正是自由……在人初生時仿佛就已播下了高貴性情的種子”。當然,這種評論對於古典希臘的社會制度未免過於褒揚了。但如果忽略它那溢美的外表,還是基本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實質的。比起古風時期的“立正”,現在的這一“稍息”,使人物全身都鬆動了。《在花園中的阿佛洛狄忒》,軀體由上而下形成了一個自由而優美的曲線。那身上的衣紋,有如流水一般沿著變化多姿的體形從肩部一直緩緩瀉至腳跟,緊緊地貼在肌膚上,仿佛在《阿佛洛狄忒的誕生》時從水中升起的那種濕淋淋的樣子仍保持至今。就在這緊裹的衣襟下面,一半胸脯袒露開來了,這是一個飛躍。在這裡,人性與神性原有的平衡關係開始動搖了,向神的人化拉近了距離。人世間的佔有欲的抗爭,終於又在藝術被神聖地掀開了一角。不過,這種處理較之《阿佛洛狄忒的誕生》雖然前進了一步,但從整體而言,雕像仍然是莊嚴的。這個時期希臘雕刻在表情上的沉靜和動作上的單純和規範,也正是這種莊嚴的神性在藝術上佔主導地位的體現。古典盛期的雅典,大有君臨天下、睥睨世界之勢,特定時代的治人的一統精神與人的自由意志自然地都會在藝術上有所反映。那種單純包含著超脫,靜穆寄寓著孤傲,在美的樣式的追尋中流露出自信。正如文克爾曼所形容,“無論是就姿勢還是表情來説,希臘藝術傑作的一般優點在於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尤其讚賞菲底亞斯的崇高風格,認為它“就像從清泉裏汲出來的最純潔的水,愈沒有味道就愈好,因為它不摻雜質。”這種崇高的風格一直浸透著整個五世紀藝術。
經過西元前5世紀盛世的巔峰,到了西元前4世紀,希臘城邦出現了危機,這是希臘繁榮逐漸消退的時期。各城邦內部階級鬥爭不斷激化,奴隸暴動、貧民騷亂以及城邦聯盟之間的爭霸,都嚴重地破壞著城邦經濟。特別是伯羅奔尼撒戰爭,幾乎把各城邦的力量都耗盡了。隨著戰爭的失利和天災人禍,當年不可一世的雅典統領希臘的大勢已去,能夠求得與對手保持均勢已屬艱難了。整個希臘世界已經沒有一個城邦有能力重建霸業。希臘城邦制度進入了它的末日,奴隸主的既得利益面臨著威脅。於是,不少奴隸主企望能穩定當時的社會、鞏固既成的秩序,甚至可以放棄城邦自主,歡迎超城邦的強大力量來建立新的政權。在這社會變革的轉折關頭,隨著統治階級生活的日漸奢華和社會階級分化的逐步加劇,在那以精神統一為象徵的神性禁錮逐漸減弱的時候,體現人的自由的人性開始佔上風。人們更熱衷於玩味那從盛世中領悟到的現世享受的樂趣。於是,往日的赫拉、雅典娜、尼開的勇武剛毅的形象以及表現她們豐功偉績的故事逐漸從顯赫的地位中隱退,取而代之的是阿佛洛狄忒的“優美的樣式”以及體現在她身上的對愛與美的追求。和從前不大一樣,西元前4世紀,阿佛洛狄忒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她成了時代的主角,而且在表現形式上出現了重大的突破。《阿佛洛狄的誕生》的稚氣,《在花園中的阿佛洛狄忒》的矜持已經逐漸消退,這時候的阿佛洛狄忒已經由窈窕的少女成長為成熟的女性了。《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就是這樣的女性,而且,在表現形式上她還是一個開先河之傑作:她以全裸體的形式出現,使之成為古典希臘雕刻藝術中最早的裸體女神。雖然她臉部表情仍然是一種古典的靜穆,但已經蒙上了一層成年女子的淡淡的哀愁。比起《在花園中的阿佛洛狄忒》的稍息,這時候的阿佛洛狄要邁開腳步向前跨了。她要在動作上得到解放,她要自由!她微微欠身,右手作一種下意識的遮掩姿態。這種動作已經接近日常生活化了。比起《阿佛洛狄忒的誕生》時那種偏于抽象的靦腆,這裡的羞澀顯得更顯具體;比起《在花園中的阿佛洛狄忒》的崇高莊重,這裡顯得更平易隨和……總而言之,她突破了固有的神性觀念,蘊涵了更多的世俗精神。這時候,人性與神性在一個新的高度上得到了統一。一個新的審美觀念統治了希臘,他們把神從天上“拉”下來了,使本來就接近人的希臘的神更加大眾化。神也是人,人也是神;神的榮辱哀樂也是人的榮辱哀樂。這是奴隸社會盛世過後禁錮放鬆的時代特點在精神生活中的反映,也是思想自由的要求在審美意識中的體現。透過裸裼袒裎的外形,人類在潛意識中又回到了初民的坦然年代。 《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的原作是西元前4世紀雕刻大師普拉克西特列斯的傑出代表作,也是古代最膾炙人口而且摹品最多的雕像。普拉克西特列斯的作品以“優美的樣式”著稱。為了把阿佛洛狄忒塑造得更理想,他讓自己的情人、當時雅典聞名的美麗女子芙麗涅作模特兒。據普林尼的記載,大師同時製作了兩尊女神雕像,一尊是著衣的,一尊是裸體的。結果是,柯斯人接受了高貴而穩重的著衣像,而拒絕了這尊裸體像。以全裸的形式錶現女神,這是前所未有的。普拉克西特列斯是希臘雕刻史上的第一人。顯然,這種表現形式尚未能夠符合當時一般對待神的保守思想的要求,所以得不到統治階級的讚許。人性往往會受到神性的壓抑。這種神性,在實質上常常是不同歷史時期統治階級的一種意志的體現。這時候,古典盛期那種一統天下的時代已經過去,原有的禁錮逐漸鬆弛,新的審美需求已經出現突破。這兩尊雕像的遭遇就是這種矛盾的反映。裸體阿佛洛狄忒雕像遭到了柯斯島統治階級抵制,但是卻得到了尼多斯島人民的歡迎。人們把她迎回來並供奉在島上森林中的一座特地為她建造的小廟裏。沒想到,由於這尊裸體的阿佛洛狄忒的雕像,而使尼多斯島一舉成名。前來參觀者絡繹不絕,致使此後數百年間此地成了一個有名的聚會場所。與此同時,《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也在古代世界被譽為最美的雕像,幾乎整個希臘世界的人都去觀賞她。名聲之大,致使島上的其他優秀的雕像都為人所忘卻了。在其後的帝政時代,尼多斯人因讚賞這件作品,還把它鑄在該島使用的錢幣上……人性與神性在這裡進行了一次較量,“人”勝利了!希臘人出現了一個新的審美準則。裸體女神雕像終於被確認了,並就此一直流傳至後世。她是千千萬萬的“不可企及的典範”中的一個,而裸體藝術手法的運用,卻成了西方藝術傳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看到這些樣式優美的阿佛洛狄忒,我們不禁回想起幾萬年前的《維倫堡的維納斯》等裸體女神雕像。那時候,人們不是為了審美。我們的祖先是在功利目的的支配下創造出了這些偶像。她們是那樣自得其樂,又是那樣毫無顧忌、毫無羞恥地暴露自己的原始慾念。在這些從容自信的雕像中,我們似能看到原始人類對自身存在的一種驕傲感。就今天從藝術品的角度欣賞她們的時候,仍然可以感受得到一種稚拙、粗獷的美。幾萬年以後,真正的維納斯誕生了,她又重新赤誠地、坦率地暴露給世人!但是,她已經不是當年的“維納斯”了。她涵蓋了更長時間的社會內容,經受了文明世界的種種洗禮。她有實用的內容,她是神,是偶像。但是,她已經不是直接地為了祈求多産和豐收。她有著更為明確的審美目的,那固有的人類自身生産的因素已經昇華為一種審美的內容了。本能慾望、羞恥意識與審美享受都以一種藝術形式統一起來了。這是人類的社會性、實踐性的産物。國外有的觀點認為,藝術本身就包含有生物、感情和實踐的內容。在解釋生物內容時指出:“藝術作品像青春時代的生命力,它包含對完滿的自然的追求,對強化感覺感受的自發要求,以及對滿足或快樂的自發要求,而且以這種追求和要求為先決條件。”列斐伏爾:《美學概論》,第69頁。接著,作者以觀賞維納斯雕像時的心理剖析為例加以論述:“觀眾目光的飽滿性在這種情況下正是與慾望聯繫著而且這種慾望正是裸體女人被人設想成是實際存在的這一事實的原因。而且本能在這裡具有一般的作用,甚至具有萬能的作用。”同上書,第69頁。這種理論雖然與康得的“無關心説”各走極端,不過他注意到了人自身這一點倒是應該肯定的。古典希臘時期裸體的阿佛洛狄忒把這種人的本能與神的規範的對立很好地統一起來了,而且在四世紀藝術中達到了完美的平衡。人們在一個為他所創造的世界中觀照自己,在享受著人類正常兒童的天真愉快,“在一個更高的階梯上把自己的真實再現出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114頁。 整個古典時期,希臘人創造了一大批後世不可企及的藝術珍品,不但“為主體生産了對象”,同時也“為對象生産了主體”。滿足了希臘人完滿的自然追求,培養了古典希臘人的健康而高尚的審美情操,同時,還給後世藝術家以極大的啟迪。19世紀雕刻大師羅丹對該作的另一摹品《美第奇的維納斯》就有過一段生動的談話。在羅丹的工作室裏擺著這尊雕像,“是想在工作的時候,藉以激起自己的靈感”,一次,羅丹發覺夜晚在燈光照射下觀賞雕像更為動人,於是拿著燈,並且不斷地轉著盛放雕像的轉盤,與葛賽爾一道觀看,兩人不停地談論著對作品美的新發現。羅丹説:“妙不妙?你得承認,你想不到會發現那麼多細微的地方。你瞧,連接腹部與大腿的山谷,不斷在起伏……臀部富有肉感的曲線,你要細加玩味……現在你瞧那裏……臉部的令人消魂的淺渦。”他低聲説話,帶著一種虔誠的熱愛;像情人似的,俯身在這座石像上。“這是真的肌肉!”他滿面春風地説:“真好像是在接吻與愛撫的氣氛中塑成的!”然後,他忽然把手平放在像的臀部上説:“撫摸這座像的時候,幾乎會覺得是溫暖的。”後來,羅丹又批駁了諸如古人認為肉體是庸俗卑鄙的而加以輕視的觀念,以及認為古人要教訓人類,於是以單純的形式,創造一種只能訴諸理智而不願意滿足官感的抽象的“美”的説法,並高度讚揚古代希臘人説:“對於自然充滿了敬和愛,他們所表現的總是他們所看見的;而且在任何機會,他們都盡情地顯示出對肌肉的熱愛,如果以為他們蔑視肌肉,那是可笑的。在任何民族中,沒有比人體的美更能激起富有官感的柔情了;在他們塑造的形象上,飄蕩著一種沉醉的神往。”葛賽爾:《羅丹藝術論》,第29至32頁。
不過,西元前4世紀過後,伴隨著希臘古典盛世的消退,這種理想的平衡又逐漸被打破。到了“希臘化”時期,出現了人性濫溢的風氣。由於生産力的不斷發展,奴隸制的城邦國家再也難以與之適應了。在各個城邦于戰爭中元氣耗盡而渴望有一個強大的力量來重整社會的時候,北方日漸強大的馬其頓正好充當了這個角色。馬其頓征服了希臘以後,組織聯軍繼續東侵。具有卓越軍事才華的腓力二世的兒子亞歷山大繼承父業,把帝國版圖擴大到橫跨歐、亞、非三洲。但年輕的國王不幸于西元前323年早逝。於是,希臘歷史進入所謂“希臘化”時期,一直到西元前146年羅馬入侵為止。顯然,“希臘化”這個已經約定俗成的提法實質上是不確切的,它帶有濃厚的希臘中心論的色彩,忽略了西亞、埃及等因素,更忽略了東西方交流的影響。這個時期,借著亞歷山大的武功,不但東西方交通、貿易達到了空前的發達,而且使科學技術和文化藝術也出現了異常的繁榮。這種繁榮的特點,不但表現在藝術上融匯了整個古典時期不同階段的精粹,而且還表現在思想上、智慧上東西方熔冶為一爐。希臘化時期比以往的任何時期都更重視人自身了。這時候的哲學家所提的“人”,已經填平了亞裏士多德的希臘人和“蠻人”的溝壑,而涵蓋了最廣泛的人的意義;這時候的人,具備了更多的作為人的自由。只要他們願意,都可以用自己的理性去追求人生的幸福。“人”被提到了一個更為重要的位置。馬其頓帝國儘管是個龐然大物,但畢竟內部組織鬆散。尤其亞歷山大死後,很快就分崩離析了。此外,當時對波斯和埃及僅僅是武力征服,政治、文化等方面其實還沿用舊制。就是希臘本土,也無法集中多民族的意志,更無力於文藝的統轄了。這種歷史條件,更有利於人的意志的表達和個性的舒張,有利於人性的自由發展。希臘藝術在西元前4世紀秀美風格的基礎上,到希臘化時期世俗趣味得到了更為長足的發展。《蹲著的阿佛洛狄忒》以一種再現日常生活活動的形態出現。原作是一尊青銅像,為西元前3世紀比突尼亞的雕刻家多依達沙斯之名作,刻畫了女神正在沐浴的情景。與《在花園中的阿佛洛狄忒》的那種“稍息”狀的抽象性的動作樣式相比,這裡完全是世俗的、具體的,與當年窈窕纖細的少女體態相比,現在已經是一個成熟豐腴的少婦了。《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是表現一個準備沐浴的情節,那時她剛剛脫下自己的衣裙,正欲下海。而這時的阿佛洛狄忒則完全蹲了下來,正在沐浴的動作過程中實現那種自炫的滿足。比起前者,她是那樣的自由,那樣的無拘無束!她隨心所欲地活動著自己的四肢。這種動作和姿態,為豐滿而柔軟的體形增加了許多優美的線條起伏。古典初期的那種理性的裝飾線條已經完全消失了,一切都是自然的、人間的。同一時期的《敘拉古的阿佛洛狄忒》等另外幾尊雕像也同樣體現了這種時代的特徵。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或多或少地透露出一種對肉感的興趣。我們不難發現,神性逐漸減少而人性逐漸增多了。古典時代的理想平衡已經打破,世俗化的審美趣味佔了上風。當然,這種轉化是複雜的、緩慢的而且依然是在古典神性的統率下進行的。 希臘化時期經歷了三百年,在這漫長的年代,希臘人醉心於對以往古典趣味的探究和回味。在藝術創作上,他們沒有很大的創新。不過,他們在對前人成就的總結和深化上取得了成果。這表現在作品藝術形式上愈來愈臻于完美纖巧。這也是世俗化的一個反映。與《蹲著的阿佛洛狄忒》同一原作的另一摹品《沐浴的維納斯》,臉部表情依舊保留著古典時代那種神的靜穆,但身軀的美艷色彩卻顯而易見。不過,它們還是能夠很好地協調在一起的,使整個作品觀之仍然古風猶存。到希臘化晚期還出現了那個登峰造極的傑作《米羅的維納斯》,在她的身上幾乎集中了以往燦爛時期所有的藝術特徵:五世紀藝術中那種體現神性莊嚴的簡練、概括手法;四世紀藝術中散發著自由和諧的社會氣息的臉部表情和身體姿勢;希臘化時期顯露自然、人間意味的肌膚、衣紋的處理……她的確是整個希臘古典藝術優秀風格集大成之傑作,在人類藝術歷史上樹起了一個光輝的里程碑。 阿佛洛狄忒從她“誕生”到這個時候,已經經歷了幾個世紀。當然,她是作為神而降臨到人世間的。也就是説,希臘人是按照自己心中神的形象去塑造她們的。在古代希臘,人們對神有自己的模式。譬如,在亞裏士多德看來,神的活動是靜寂的、不帶動態的。我們看到的就是這些在靜默沉思中享受幸福和歡樂的女神。透過這些動作簡約、表情靜穆的雕像,我們也看到了古代希臘人的最高神性理想。從另一個角度上説,也就是看到了當時社會體現統治階級的意志的約束與抑制。與此同時,一種體現了自由突進的人類自身生産本能的世俗性也共存于其中並與之對立。只要這種抑制稍微放鬆,這種突進就會加劇。隨著社會的經濟、政治形勢的變化,對立的雙方也相應地互相轉化著。神性加強,人性減弱,反之亦然。這種不斷變化,也促進了藝術的向前發展。在古代希臘的短短四五百年中,雖然總的來説是“不帶動態”的,但是,其表現形式仍然經歷了由立正、稍息、起步到下蹲;由著衣、半裸到全裸;由窈窕少女、健壯的少女到豐滿的少婦等變化。從根本上來説,這些都是社會經濟、政治變化在審美意識中的反映。然而,審美的享受是與心靈的自由密切聯繫的。人本能的欲求時時受到壓抑,又不斷得到昇華。從整個裸體藝術發展歷史來看,古典希臘時期是一個典型的性的昇華期。然而,社會的發展是不會終止的,它總是由不平衡到平衡,再由平衡到達新的不平衡,往復以至無限。西元前5世紀到西元前4世紀,由神性轉向人性。經過希臘化時期人性的濫溢,後來又逐漸由人性轉向新的神性的統一。這種濫溢過後的統一,不會再是原樣的恢復,它往往以一種新的方式出現。於是,一個新的階段——性的變態期,又在裸體藝術歷史上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