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可染老師看了我的筆電後,説,你寫的字很難看啊!説完,他從屋裏找出一本字帖,字帖很古舊的樣子,好像還缺了幾頁。“這是《大麻姑仙壇》,是唐朝顏真卿寫的。這個帖,我送給你,也算是留個紀念吧。”他説:“顏真卿是中唐時候的人,這是他六十七、八歲的時候書寫的。這裡面的字,巨細有法,越看越好,你要耐下心來臨寫。” 可染老師一邊説,一邊走到畫案邊,拿出一張宣紙:“寫字是一輩子的事,初學寫字,要寫的大一些。”他從紙上裁下了一截,有八開大小,我説,“老師,這麼大的紙,你裁下來了,太可惜了。”他説,“學寫字,不要怕用紙。”他把紙一點一點地折疊起來,每個字框裏都是“米”字格,然後就在上面寫了《麻姑仙壇》幾個字。他説,“就寫這樣大的,以一寸大小為宜。顏真卿的字,有骨有肉,棉裏包針,軟中有硬。你寫到一定程度,基本功紮實了,我再教你寫漢碑。” 可染老師是把寫毛筆字當成一輩子要做的功課來完成的,從來沒有放鬆過。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後期,他患病失語,手腳麻木的日子裏,他仍然堅持在毛邊紙上寫毛筆字。他的法書從古代碑刻中獲得了養分,從而領悟到雄大、渾厚、凝重、稚拙等中國傳統美學思想,這些也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山水畫創作。 我總是想讓可染老師教我畫畫,就説:“您什麼時候教我畫畫呀?” 他説:“教你畫畫,但不是教你臨摹我的畫。你要到大自然當中去畫,對著實景寫生,要畫真山、真人、真樹。”説到這裡,他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説到畫人,這個事情難啊!我一輩子畫不好人,寫不好字,所以我畫山水了,我也不承認我是書法家。”我那時不知道這是老師謙虛。其實,可染老師的人物和書法都非常經典。我後來看了老舍先生評論老師當年畫的人物畫,生動極了。這才理解可染老師給我説這些話的意思,是讓我靜下心來,先把字寫好,再學畫畫,要先打好基礎。 可染老師又接著説:“你每次來,畫可以不畫,少畫,但寫字不能少。”我問老師:“你為什麼不讓我臨摹你的畫呢?”老師説:“白石老師説過,‘學我者死,似我者拙’。一味臨摹下去,時間長了,就沒有創造性了。古代的畫家開始學畫畫,要學一些程式,像‘石分三面,樹分四枝’一類,能背下幾個畫家的程式了,就能創作。我還是主張‘外師造化’的。” 可染老師還是把話題轉到寫字上:“我讓你臨寫《大麻姑仙壇》,你要先讀帖,要像讀作文一樣讀,目的是知道你臨的這本帖是什麼內容。然後再一個字一個字地臨寫。臨摹一段時間以後,把帖拿開,自己再默帖。看自己能不能寫下來。要反覆地看。看什麼?就是要看字的結構,筆畫,最重要的是看字的神態。” 我按照可染老師講的,每天課餘時間就認真臨寫顏真卿的《大麻姑仙壇》帖,我都用從文具店買來的便宜的毛邊紙臨寫,每次到可染老師那裏,就帶去十來張。他讓我把臨寫的字放在地上,然後一張一張地細細查看。 這天上午,可染老師看了我臨寫的字以後,指著其中一張説:“你這一張字臨的較接近,但是看得出來,你在字的結體上,了解得不多,字寫得發軟,沒有骨頭。結體就是字的骨架,這好比是蓋房子搭的架子。這裡面要注意兩點,一是用力要均勻,均勻了才能把字寫得橫平豎直。二是用筆要穩當,要能控制住筆,捏得住手裏的筆。” 為了使我學寫字不枯燥,可染老師這天給我講了兩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 過去有一個書法家,這天去訪問朋友,正巧朋友不在家,他的小孩在家,這個小孩喜歡寫毛筆字。書法家要走,小孩知道他字寫得好,就不讓他走,想讓書法家教他寫字,書法家就讓小孩寫個字給他看看。小孩就順手寫了一個“大”字。書法家把這張紙翻過來看看,只有五個點,看不到字的骨架和形狀。就對小孩説了,字怎麼才能寫得好?力量要用均勻,每個地方都要用力,把力貫穿進一個字能寫到的每個地方去,這才能力透紙背,才能把字寫好。 第二個故事:
古時候有一個著名的書法家,一天看他的兒子在那裏寫字,他從後面走過去,猛地用力抽他手裏的筆,結果沒有抽掉。書法家高興地對孩子説,你的手指捏得很實,持住了筆,只要這樣聚精會神的認真練下去,以後一定能把字寫好。後來,這個小孩果然也成了著名的書法家。 聽了可染老師講的這兩個故事,當時雖然不能像今天這樣理解得比較深刻,但是當年可染老師講故事的那認真、和善又專注的神態,一直在我的腦子裏浮現。第一個故事講的是寫字“力要均勻”,第二個故事實際也講的是“力”,就是手能控制住手裏的筆。我後來從事攝影,照相機就是我手裏的“筆”。不論何時,我手裏的照相機都端得平穩,有力,能拍出焦點清晰的照片,這與我牢牢記住可染老師當年的教誨是分不開的。 又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帶了十幾張臨寫的字讓老師批改。他認真地一張張看過後,拿過來一張,放在畫案上,指著上面的“有”字、“唐”字和“南”字説,“這三個字都有轉折,有‘ ’,要掌握住寫的時候,讓人看不出轉折,就是起筆、落筆不留痕跡,通常叫無起止之跡。這裡面有橫筆,豎筆,寫的時候,要橫筆豎下,豎筆橫下。”説著,可染先生又指著《大麻姑仙壇》帖上的這幾個字説,“你看這個‘有’字,和這個‘南’字,兩個字寫的轉折都很自然,為什麼寫的自然,就是他掌握住了‘提’和‘按’的關係,‘提’中有‘按’,‘按’中有‘提’,‘有’和‘南’轉折的地方,都是輕輕提起,然後再輕輕按下,這就是無起止之跡了。” 這一天老師精神很好,也很高興,他倚在沙發上,一字一句,説得很慢—— “練字是一個長期的事情,練來練去,目的是線條要過關,這是一輩子的事情。練到一定時間,線條才會豐潤有力。顏字為什麼難寫?因為他端正,豐厚,氣派大,寫好了,叫做骨立、血濃、筋藏、肉瑩,就是豐厚裏面含著彈性,字寫得有血有肉,有生機。” 接著可染老師又説了,寫字就是磨練意志的過程。他在我的筆電上寫下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七個字。他解釋道:“很多人要去一個目的地,行了九十里路,大多數人就停住不走了,走不到頭的原因,就是沒能堅持下來,沒能堅持下來,就成功不了。在寫字這條路上,是沒有捷徑可走的。能夠堅持,經得住意志的磨練,就能前進,就一定會有收穫。” 李老師又回頭看了看我練習寫的字,緩緩地説:“堅持前進的路上,有一個漸變的過程。漸變當中,也有反覆。”他站起身來,説,“天天能夠堅持寫字,實際是在進步,自己有時看不出來,有時還感到自己退步了,實際上這是在進步。比如把鐵練成鋼,把鐵燒紅了打,打了又燒,到了一定時間,就成了鋼。鋼和鐵性質變了,突然變了,是因為火候到了。打鐵的過程就是漸變的過程,漸變中的最難問題,就是要有志氣,沒有志氣,就會在漸變中萎縮了。王羲之的孩子問他,怎麼能把字寫好,王羲之指著院裏的八個大缸説,打滿了水就行了。” 這時候阿姨叫吃飯了,老師説,“不急,上次你的作業我看完了,上一次的筆記我要看一看。”可染老師看完了我的筆記,説,“我給你講的歸納起來,就是寫字的提按和轉折。”他特別在這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