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過完元旦的第二天,也就是1月2號上午,我又去香山。我帶去了我臨的字,還有幾張山水畫。 可染老師看我畫的是一張雨中的景致,就問我,北京經常下雨麼?像江南那樣經常下雨麼?他説,你將來長大了,可以到江南看一看江南的雨,好好看一看江南春天的雨。他又看了看我的畫,略微一停,説,“你烘染得太多,不好。我的名字裏的染字不是烘染的意思,和烘染的染字沒關係。我如果是一個演奏家,也可以叫李可染,你不要以為我叫李可染,就拼命往紙上烘染。再説,好畫是畫出來的,不是染出來的,更不是涂出來的。繪畫要傾注人的情感,要表現一種藝術境界,渲染僅僅是一種表現形式”。老師這一天對我畫的那些東西不太滿意,他似乎有些生氣,説,“你以後不要再讓我看到你那些‘染’出來的東西。” 我覺得有些委屈,心想,好不容易加水畫出來了雨氣、濕氣、水氣的感覺,老師卻生了氣,這可能是因為我沒到現場去寫生,只是在屋裏造景的緣故。他批評我,實際是希望我到真實的大自然中去畫,不要閉門造車。過去他看了我的畫,都是按我折疊的原樣疊好,然後再找一張舊報紙給我包好。這一次不了,他把我的畫往桌子上一放,説,你收起來吧!我問老師,你桌子上的舊報紙可以給我一張嗎?他看了看我,“嘿”的一聲笑了。爺倆之間的緊張空氣這才和緩起來。 這時老師讓我坐下,指指桌子上的茶杯説,“你今天用我的杯子喝一口吧。”於是,我端起老師的茶杯,喝了一口,放下了。他望了望我説,“你怎麼不懂規矩,我只是這麼一説,你還真喝啊?我不是給了你一個杯子專門喝水的嗎?”我不好意思地坐在那裏傻笑。他説,“叫你喝,你就真喝,你真實在,你真可愛啊,鄧偉,這正是我喜歡你的地方。”我笑笑説,“老師讓我喝,我就喝了。”他輕聲給我説,“你鄧偉是小孩,小還要喝白開水,我是大人,喝茶喝得多一點,你要喝茶,也只能放一點點,放多了,喝多了,就容易興奮,總是興奮,就會影響身體。”説到這裡,可染先生有點激動,一會整理一下衣服,一會摟一摟紙。下意識地做著一些他不常有的動作。 過不多久,他跟我又説起一些寫字的事。説是指頭要提實,筆桿要拿住,筆要聽人的話,而不是人聽筆的話,要做到高度控制。説著,老師隨手拿紙寫了一個豎刀給我看,説要像馴馬師一樣練字,要練到一輩子。
這時,他指給我看他身後墻上的幾個大字:“雲龍山色”。這是一張大的斗方,用楷體寫的,他説,“這是我今天早上起來為你寫的。好久沒寫這麼好的字了。”説到這裡,老師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神色,顯得更加和善。他説,“今天是1月2號,新的一年時光的開始。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今天就不再給你紅包了。”他沉吟片刻,微笑著説,“如果給你紅包,也就是五塊錢,這個字值五塊錢吧?”我説:“最少得值五十塊錢。”他聽完又笑了。 可染老師把字從墻上取了下來,在旁邊又寫了幾行小字:“吾故鄉有雲龍山,已別四十年,今忽憶起,書此四字,鄧偉藏之。可染。” 老師放下筆後,説,“要不要我告訴你,李可染是何許人也?”看著老師説話的神態説,我脫口而出説:“怎麼看您像演員啊?”他説,“對,我李可染下輩子做演員。給你演戲,我還真想當個演員,我最大的理想除了當個畫家以外,就是當演員,不過那是下一輩子的事了。” 這時,他拿出一張寫好的小紙條,一字一句地讀給我聽。這是講李老師的出生地徐州雲龍山的。他説,“李可染是江蘇省徐州銅山縣人。在銅山縣南二里,常有雲氣,山勢蜿蜒如龍,故名雲龍山。”我問老師這是從哪抄來的,他説,“你不要問我這個,不要問老師,你現在是學生,好好聽。”他又接著念:“東沿石峰圍匝,中有大石佛,何謂之石佛山。唐代稱‘徐州’,清朝稱‘徐州府’,其地歷代稱銅山縣。現稱徐州市。” 老師講他家鄉的時候,眉飛色舞,喜笑顏開,歡愉中幾近天真,高興自豪的情景難以言表。他對家鄉徐州的感情太深了。他又接著念:“雲龍山是徐州市八景之一,古時也稱彭城,西楚霸王曾在這裡建都。也是溝通南北要衝之地,掌握魯豫蘇皖的關鍵,淮海第一要地,南北有兵必於此決勝負焉。主煤。” 他説這是他從一本地圖冊上找來的。他要我好好的學習,他謙虛地説,他是一個文化很低的人。他指指“雲龍山色”斗方:“這幅作品,你要好好地保存,以後我不在了,你到徐州看看,你要能記住徐州,也就是心裏有我,因為我是徐州人。”這是老師他第一次給我講徐州。 老師又講了“學生”和“徒弟”的含義。他説,“現在我也説不上你是不是我的徒弟,但是要看你的表現,我現在就拿你學習成績來看。”當時我不知道學生和徒弟之間是什麼關係,就説,“徒弟是過去的説法了,現在都叫學生。”老師説,“一般説來,在學院裏教的叫學生。你到我家裏來了,是拜師來了,也是我的學生。以前拜師,要擺席請客哪,你是小孩,不懂。”
接下來,可染老師又要教我磨墨。他指著桌上的大圓硯臺説,“磨墨的時候要注意,一個是力量要均勻。第二是從外圈到裏圈,一點一點地磨,不要心急。第三,池子裏留下的印子,不能是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第四個,你的手中的墨,不能歪了。”老師還特地提醒我,不要把磨墨説成研磨,就是要説磨墨。墨要磨到最黑那一點,用的時候才能活,要深的有深的,要淺的有淺的。 老師還説,磨完墨以後,一定要把墨上的水漬擦乾凈,這樣墨幹了,就不會裂了,不然就會一塊一塊地往下掉。對墨要知道愛護。説到刷筆,我把筆刷乾淨以後,他拿了一塊舊布,嘴裏數著一、二、三,五、六、七、八,然後用力從布中把筆抽了出來,他説,這樣把筆頭上的水抽幹。他説,你做過廣播體操吧,擦筆的時候就要這樣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筆洗完以後,他要我把筆洗換上一缸新水。他帶著我到對過小池子旁邊,讓我刷乾淨筆,打滿水。然後他跟在我後面回到屋裏。就這樣,老師一樣一樣地認真教我,一絲不茍。 中午吃過飯我要走了,他説,現在天短,他也要休息了。他指指“雲龍山色”的法書説,“包好了,要保存好啊。” 我説,“老師,上次我拿來蘋果,您不要,回到家爸爸把我批評了一通。現在,您這個墨寶,我可不可以不拿?”他看了看我,過了一會問道:“你是叫我李可染,還是叫我李老師?”我説:“我叫您李老師。”他點點頭,接著説,“老師給學生的,是給你做示範的,是範本,你把我寫的這個字,要挂在家裏看,看我的字的骨架,結構,用筆的方法。”我心裏總覺得不能拿老師的東西,可老師非要我拿,我只好接受了。 下一週去香山,我還是把這幅字給可染老師還回去了。他一看,非常生氣,説,“我那是給你的範本!你竟然不要,你走吧。” 老師趕我走,我也覺得不好意思,就真的走了。剛走出院子,李老師讓燒鍋爐的師傅把我又喊了回去。我們倆面對面地坐下,過了好長時間,老師才開了口,“我們都不要生氣了。你想一想,我為什麼讓你學《留侯論》?你為什麼不多看看呢?那幅字,你還是帶回去,用淺一點的綾子裱一裱挂上吧。”看老師較真了,我也不好再説什麼。這時,他找了一張舊掛曆的紙包好,説,“好好拿著,別丟了,丟了我真得問你要了!” 回到家,我找了一位住在故宮附近的老裱畫師傅把這幅字裱了起來。當我把裱好的字拿給可染老師去看,他顯得非常高興:“鄧偉就是鄧偉,我怎麼就是對你發不起火來呢?因為你用心哪!” 可染老師這麼説,他心裏一定是挺高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