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磨了二十多分鐘的墨之後,可染老師拿過來一張四尺整紙,讓那位同志把紙裁了,他就在那紙上畫了一個牧童趴在水牛背上。那時正是七月份,空氣裏沒有一絲風,天氣非常憋悶。老師穿著一件很舊很舊的白短袖汗衫,汗都濕透了,屋裏的燈很亮,招來了蚊子,只有窗外不眠的知了懶洋洋地叫著。我説,老師您明天五點就要起床,明天再畫吧!他説,不,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完。 畫牛是可染老師作品題材上的重要內容,始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後。抗戰時期,他住在重慶的金剛坡的一戶農民家裏,一墻之隔就是牛棚。他常常聽到牛的喘氣、啃蹄、蹭癢的響動,並且得以近距離仔細觀察牛的習性和動作姿態。他把對牛“崇其性,愛其形”的感受,融進了畫裏。後來,他給自己的畫室定名為“師牛堂”。齊白石曾在可染老師的《牧牛圖》上題字“心思手作,不愧乾嘉間以後繼起高手”。 可染老師晚年《牧牛圖》的用筆、用墨,又是一次新的變法。牛的造型用深淺不同的明快墨塊,牧童的造型在傳統的線條上演變成那似積點組成的借鑒了西畫的線造型。中西造型語言的融合在可染老師晚年的作品中得到了成功的實踐。 畫好了以後,老師把畫放在一邊,他説墨不夠,讓我趕快再磨。我又磨起了墨。老師拿過一張紙來,又畫了一張在林子中的牧童和牛,牧童在歇響。他又找了一張紙頭,在上面寫了“龍飛鳳舞”四個大字,這一天看得出來,老師特別開心。我看天色已經很晚了,老師應該歇著了,我要給他洗筆,他按住了我説,“等一會,等一會。”他指了指那張牧童趴在牛背上的畫説,“這一張是送給你的!”我一聽,激動得差點要喊出來。老師從印盒裏把圖章拿了出來,在畫下面墊了一塊皮子,他説他的印油是硃砂的,好看吶。他一邊用圖章在印盒裏均勻地擊打,一邊把圖章放在嘴邊用熱氣“哈”著。其實這時已是炎熱的夏天,根本用不著哈熱氣。我這才知道,這是可染老師蓋印章時的一個習慣動作。老師蓋印的時候,像是把全身的力氣都傾注到了印章上,那一剎那間的動作,給我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老師在自己的作品上列印章。 過了一會,他説,我還得給你寫上幾個字,他蘸了蘸筆,寫下“俯首甘為孺子牛,贈鄧偉,可染1977年6月18日于北京”。我説,我今天本來是來看老師的,一個多月沒見了,您這麼忙,沒想到您還送我一張畫。老師看看我,笑了笑説:“你跟我學習了一年多時間,你沒向我要過畫,這是很好的呀,你雖然沒問我要,今天我也要送你一張。”他轉過身來對那位客人説,“這孩子向來沒跟我要過畫。”然後他把畫釘在墻上,和師母還有那位客人一起看,説是今天畫的牛沒有什麼毛病,然後他對我説,“鄧偉,畫上我是給你畫的春天的柳枝,春天對你來講,是剛剛開始,我這是有寓意的呀!這張畫裏濃墨、淡墨都有,沒有一筆廢墨。”説到這裡,他讓我收拾筆墨,又高興地説,“我今天的工作結束了!”我幫老師洗了筆後,已經晚上十點多鐘了。 從三里河步行回到位於新街口的家,懷裏揣著可染老師給我畫的畫,一路上我抑制不住興奮和激動。那天到家已是十一點多了,睡在床上,思來想去,我覺得老師給我的這張畫,不光是有春天剛剛開始的寓意,還有另外兩層意思,就是小孩趴在牛背上,還沒有開始勞動,我今後還要付出更多的艱辛勞動。再一個,就是對我的鼓勵。 下一次再去老師家的時候,我把自己的這些想法跟老師説了,他説,“一點都沒錯,説得很對。我就是鼓勵你,讓你今後要好好的努力。”我當時還對他説,“我要好好學習為人民服務的本領,不辜負你老人家的期望。”老師説,這才是毛主席培養出來的好孩子。我説,這也是李老師培養出來的好孩子。 我説要把老師送我的這張畫裱起來,他建議還是找我父親的那個老朋友來裱,綾子邊要用淡色的。老師對我説,下一次來的時候就不要帶作業來了,“咱們不上課了,你幫我幹點活,把家裏的衛生打掃打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