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熬到深夜,一邊吃著從廚房裏偷來的牛奶布丁(家裏的廚子知道我貪口腹之欲,經常從廚房偷點東西出來巴結我),一邊和伊莉拉下象棋,要是贏了,就可從她口裏打聽到一些小道消息。這是我惟一能贏她的遊戲。她善於玩骰子和紙牌,不過我懷疑她經常耍花招,而不是技巧高超。 後來我們玩累了,在她的幫助下,我擺放好文房四寶,準備給《天使報喜》中的聖母畫上絲質衣服。我把燈放在她的左邊,這樣投射出來的陰影最接近白天的效果。這些竅門都是我從切尼尼的書上學來的。雖然他早就死了,但卻是我最親近的老師;我在他身上學到了對聖經的熱愛,利用經文的內容來練習畫畫。可是我仍然看到自己畫藝有限,我十分絕望。除非我找到一個老師,擺脫這種自學的狀態,否則我只能永遠原地踏步了。 “啊,別動。你要是動了,我就沒辦法畫好裙褶了。” “你自己紋絲不動地站在這兒試試!我的手越來越重,還很痛。” “這只是相對於你移動棋子的速度來説吧?你要是讓一個真正的畫家畫像,可得一動不動,坐上好幾個小時呢。” “要是我讓一個真正的畫家畫像,我口袋裏一定裝滿了弗羅林。” 我咧嘴笑著説:“他們為什麼不在街上將你剝光呢?你在陽光下一定光彩照人。” “哈,他們會怎麼對待我的裸體呢?” 現在想來,我多麼希望自己有勇氣把她畫成聖母,不為別的,就為那皮膚煤炭般的黑色光澤。城裏仍有人對她的膚色大驚小怪,每當我們一起從教堂回家,路上總有人半是入迷、半是憎惡地對她指指點點。不過每次她總會怒目相向,直到他們住口。對我來説她的皮膚一直光彩照人。 “我們的畫家怎麼樣?媽媽説我們家的小禮拜堂將會畫上亞歷山大的聖女加大利納的故事。那樣就有足夠的空間來畫你了。他沒有和你談過嗎?” “讓那個皮包骨的傢夥給我畫像?”她有意看著我,“你在想什麼?” “我,我不知道呀。我覺得他喜歡美女。” “年輕的修道士都怕美女!對他來説,我只是他要畫的顏色而已。” “你認為他對女人沒多大興趣?” 她不屑地説:“我還沒見過對女人感興趣的修道士。他很守清規戒律。” “那你為什麼總是不讓我和他接觸?”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説:“因為再清白的男女在一起也難免瓜田李下之嫌。” “好吧。看看你知道多少。”第一次有比她更新的小道消息,我得意地説,“我聽説他夜裏和一些靈魂甚至比你的皮膚還黑的女人鬼混。” “誰告訴你的?” “我哥哥。” “呸!他們懂個屁!托馬索愛他自己勝過一切;而盧卡,只要是個女人的身體,他就目不轉睛了。” “你説得對。不過我記得有一次,他看著你的時候可夠色迷迷的。” “盧卡!”她笑起來,“他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會亂來。當他酒醒的時候,我就是魔鬼的後代了。” “你確實是。別動!你這麼動,我怎能畫好那個身影?” 過了一會兒她走了,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地鬧騰起來,難道是因為吃了太多的牛奶布丁?夏夜的悶熱讓人頭暈,我想起了普勞蒂拉。她也是這般肚痛嗎?再過四五個月,她就要把孩子生下來了,那意味著什麼呢?由於伊莉拉的飛短流長和哥哥們的粗魯無禮,對於性行為,我大抵比同齡的女孩知道得更多。但那究竟是怎麼樣的我仍一無所知,更不知道嬰兒是怎麼出來的。不過我能從媽媽焦慮的程度來判斷事態的嚴重程度。我的肚子又感到一陣劇痛,好像有人用拳頭在搗我的腸子。我從床上爬起來,四處走走,試圖減緩疼痛。 那畫家總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我想到他才華橫溢,想到他畫我靜止的雙手,他把它們畫得那麼平和,那麼富有靈性;我又想到他在老橋上蹣跚行進,哥哥一夥站在他前面。我努力不去把這兩幅畫面聯繫起來,可總是做不到。雖然伊莉拉表示了懷疑,可他完全有去過那裏的可能。老橋是個聲名狼藉的地方,入夜之後,老橋兩邊的城市變成一座迷宮,黑暗遮蔽了所有的罪惡。 妓女們自己都足夠小心。她們有一套行為規範,比如她們戴著手套、係著鈴鐺,帶著用來調情的道具。當然,這只是默認的行規。每次伊莉拉從外面回家,總會帶來這樣的故事:有官員上前盤查某些婦女,因為她們穿著皮衣,或者使用了銀紐扣。不過那些婦女總是很聰明地在字眼上下工夫:“哦,不,先生!它不是皮的,它只是一種看起來像皮的布料。這些?這些不是紐扣。您看看,這兒可沒有紐扣洞。不如説是夾子。夾子?是的,也許您沒有聽説過。佛羅倫薩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當然會有這些新奇的玩意兒,是吧?”不過據説這種狡辯對那些新任官員不起作用,於是世風又變得樸素了,而那些法律條文的盲點繼續保持不變。 我只見過一個妓女。感恩橋和老橋並列,是佛羅倫薩城內少數跨越亞諾河的橋梁之一。因為被洪水衝壞而封閉了,我們只好改道老橋。那時正值黃昏。盧多維喀走在我和普勞蒂拉前面,瑪利亞跟在後面。我記得我們經過一個制蠟店,店門洞開,裏面光線很暗,不過後面有一扇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河面和落日。一個女人側身坐著,雙乳坦裎;有個男人跪在她兩腳之間,頭埋在她的裙子裏,好像在朝拜。她很可愛,昏黃的陽光照在她的身體上;那一刻她剛好扭過頭,朝街上看來;她肯定看到我在盯著她。她微笑著,似乎很……很享受。我看得心像鴿子般怦怦跳著,趕忙把頭別開。 我為她的美貌感到吃驚。如果柏拉圖是對的,那麼一個毫無德行的婦女怎麼會如此美貌呢?菲利波的情婦在給他當聖母像模特時,好歹還是一個為上帝服務的修女。何況她此後也還為上帝服務:她的畫像召喚著其他人做祈禱。對了,她很漂亮。在菲利波的畫作中,最出色的就是她的臉了:眼睛明亮,神情平和,優雅大方地履行她的職責。我喜歡她,甚于喜歡波提切利的聖母像。雖然菲利波修士是他的老師,但他選擇的模特是另外一種風格,眾所週知,那是朱利亞諾·梅第奇的情婦。他畫的仙女、天使、古代女英雄,甚至聖女,都有著這個模特的痕跡。你會覺得波提切利的聖母屬於每一個看著她的人,菲利波的聖母只屬於上帝和她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