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一次他問我蔬菜的顏色和形狀後,他還不曾對我説過半句話。 星期天我一大早就起床,等不及要回家,不過我得等卡薩琳娜打開前門。好不容易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我來到外頭,卻見到瑪莉亞·辛拿著鑰匙。 “我女兒今天不舒服,”她説著,站到一旁讓我出去,“她要休息幾天。她不在你行吧?” “當然,夫人。”我回答,然後又加上一句,“如果有問題,我也一定會來請教您。” 瑪莉亞·辛咯咯笑。“哈,你腦筋動得很快,你知道要投靠哪一方。沒關係,我們還可以忍受一點小聰明。”她遞給我幾個硬幣,是我這幾天工作的工資。“現在去吧,去告訴你母親我們這裡每一件事情,我猜。” 在她又説出什麼之前,我趕緊溜出來,穿越市集廣場,經過那些前往新教教堂做早禮拜的人們,快步走上通向我家的街道和運河。當我轉進我家的那一條街時,我發覺才短短不到一個星期,街道的感覺就變了好多。光線似乎更明亮而死板,運河好像比以前寬。沿著運河排列的槭樹直挺挺地站著,仿佛是一排衛兵列隊等待著我。 阿格妮絲坐在家門前的長椅上,她一看到我就朝屋裏喊:“她回來了!”然後跑向我,拉住我的手臂。“怎麼樣?”她問,連聲招呼也沒有,“他們好不好?你工作辛苦嗎?他們家裏有小女孩嗎?房子是不是很豪華?你睡哪?你有沒有吃美味的大餐?” 我失聲而笑,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先轉過身摟了摟母親,並進屋向父親問好。儘管我手裏的幾枚硬幣數目不多,但當我把它們交給母親時,心裏還是覺得很驕傲,畢竟,那是我工作的目的。 父親走到門口來加入我們,一起聽我敘述新生活。我伸手牽他,領他跨下門前的臺階。他在長椅上坐下,握著我的大拇指摩擦我的掌心。“你的手變粗了,”他説,“又幹又裂,才沒幾天,已經有做苦工的痕跡了。” “別擔心,”我輕鬆地説,“因為他們以前人手不夠,所以積了一大堆衣服給我洗,再下來就會比較輕鬆。” 母親仔細端詳我的手。“我去弄些錦葵來浸油,”她説,“可以讓你的手保持細嫩。我和阿格妮絲會去野外摘一些。” “快跟我們講!”阿格妮絲大叫,“他們到底怎麼樣?” 我説了,只有幾件事我沒有提——每天晚上我有多累;我床腳邊挂的耶穌受難圖有多讓人不舒服;我怎麼樣打了可妮莉亞一巴掌;瑪提格和阿格妮絲的年紀有多相近。除此之外我告訴他們每一件事。 我把我們的肉販要我轉達的話告訴母親。“他真好心,”她説,“不過他知道我們沒有錢,也不會接受這樣的救濟。” “我想他的意思不是要救濟,”我解釋,“他只是當我們是朋友。” 她沒有回答,但我很清楚她不會再回到肉販那邊。 當我提到我們的新肉販,彼特老爹和兒子時,她揚起眉毛,但沒説什麼。 之後我們前往我們的教堂做禮拜,在那裏,我的四週都是熟悉的面孔和對話。坐在母親和阿格妮絲之間,我感覺自己的背脊終於放鬆下來,安穩地靠在教堂的長椅中,我的臉則從戴了一個星期的面具下融化。我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回家之後,母親和阿格妮絲不讓我幫她們準備午餐,於是我過去和父親一起坐在長椅上曬太陽。他仰起頭迎著溫暖的陽光,我們交談的時候,他也一直保持這樣姿勢。 “説吧,葛麗葉,”他説,“説説你的新主人,你幾乎都沒有講到他。” “我很少看到他。”我老實地回答,“他通常在畫室裏,誰都不能打擾他;要不,就是不在家。” “我想是去處理公會的事。可是你去過他的畫室——你告訴過我們你是怎麼打掃、測量的,但是關於他手邊在進行的畫作,你一句也沒提。説來給我聽聽。”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形容得讓你好像能親眼見到。”
“試試看。現在除了回憶之外,我平常沒什麼好想的。就算我的想像力不夠,腦中看到的和實際上的差太多,不過,可以去想像一位大師的作品也是很有趣的消遣。” 我嘗試描述畫中的那個女人,她拿著珍珠項鍊在脖子上比著,手臂懸空,凝望著鏡中的自己,光線透進窗戶,籠罩著她的臉和她的黃色罩袍,黑暗的前景把她與我們隔離開來。 父親專注地聽著,但一直等到我説“照在後面墻壁上的光線非常溫暖,看著它給你一種感覺,好像陽光照在你的臉上”,他的臉才亮了起來。 他點頭微笑,很高興自己現在終於懂了。 “所以你最喜歡這一部分的新生活,”他説,“待在畫室裏。” 唯一的一部分。我心想,但沒有説出口。 吃午餐的時候,我努力不把它跟天主教區屋子裏的食物相比,然而我已經吃慣了肉和新鮮的黑麥麵包。雖然母親的廚藝比坦妮基好,然而沒有油脂的調味,燉蔬菜淡而無味,黑麵包又幹又硬。同樣的,房間也不一樣——沒有大理石地磚、沒有厚重的綢緞窗簾、沒有雕花的皮椅。每樣東西都簡簡單單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裝飾。我喜愛這裡,因為我對它非常熟悉,但此刻我才察覺原來它是如此的單調乏味。 到了晚上該與父母道別的時候,我覺得很難過——比第一次離開時還依依不捨,因為這一次我知道自己要回到什麼地方去。阿格妮絲陪我走了一段長路,到市集廣場,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問她過得好不好。 “很寂寞。”她回答,從一個十歲小孩的嘴裏聽到這個字眼,讓人心疼。一整天她都很活潑開朗,然而現在逐漸情緒低落。 “我每個星期天都會回家,”我保證,“或者平常我到市場買完魚或肉之後,也許可以跑回來打聲招呼。” “或是你出來買東西的時候,我也可以到市場去找你。”她想到這個主意,眼睛一亮。 我們果然安排了幾次在肉市碰面,每次見到她我都很高興——只要旁邊沒有別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