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香港就接觸了共産黨,與廖承志、夏衍他們相識,我們在上海的那些進步青年就靠攏了黨。一接觸共産黨我們就發現與國民黨不同,共産黨夠朋友。我們當時就編了八路軍的畫報,《良友》以前封面是美女,抗戰以後我們都改成畫八路軍將領,都是愛國題材了。 採訪丁聰,先要過“家長”這一關。丁聰的“家長”是妻子沈峻,電話預約時,她仔細地問清採訪的主要內容,連到丁家的路線,她也會細心地指導如何坐車。第二天順利到達丁家時,“家長”熱情地引路斟茶,把一切安排妥當後便悄然地忙她的家務去了。在“家長”面前,丁聰像個小孩,什麼事都不大管,只管聽“家長”指揮。丁聰説,“家長”比他忙多了,以前“二流堂”的老友聚會,都由“家長”張羅。鬱風説他:“畫他喜歡的畫,吃他喜歡的肉,有他喜歡的朋友,津津樂道地受他喜歡的妻子管制。” 客廳的墻上挂著老友黃苗子的字,黃永玉的畫,傢具上到處擺著書,看不出擺放的章法,一排《讀書》雜誌倒擺得整齊。丁聰笑瞇瞇地坐在書堆裏,談吐隨便得讓人嚴肅不起來。談起自己的父親“老丁”丁悚,丁聰就像聊家常一樣,事無巨細地回憶著,以至於“家長”為我們續茶時不得不打斷他的話頭,怕一個上午都聊不完家事,丁聰笑瞇瞇地轉換話題。當談到中國漫畫的命運時,丁聰依然是笑瞇瞇的,但言語之中流露的是對藝術的痛思和人世的關切。 丁聰氣色很好,卻説前一陣摔了一跤,躺了兩個月,身體才好,老友們剛有一個聚會。現在社會上的活動他很少參加了,以前經常跑去《讀書》編輯部,現在家離雜誌社很遠,公交車太擠,也不大去了。“一般是他們送稿子過來,我在家裏畫,人活著總要做點事情。”老人家笑道,“這也是健康的一個秘訣。漫畫是我唯一的愛好,我不能放手啊。” 現在家裏只住著丁聰和沈峻二老,他們唯一的兒子在國外。丁聰告訴我們:“我四十歲結婚,就只生一個孩子,我不敢多生‘右派’的孩子,怕禍延子孫。孩子畢業以後,因學的電腦,當時國內還無用武之地,只能出國了。今年暑假,我兒子帶了兩個孩子從美國回來,我就帶了孫子去鄉下祭祖,他們很開心。” 丁聰説的鄉下,是上海楓涇,那裏如今建成了一座丁聰漫畫館。“小丁”的諷刺漫畫、名著插圖、人物肖像等都陳列在館中,而有“中國現代漫畫先驅者”之譽的“老丁”的作品,也有專門陳列室。丁氏父子的作品鋪開了中國漫畫一個世紀的漫漫長路,子子孫孫看到的,也許不只是畫中的人間百態,更多的是畫外的笑聲和淚影。 丁聰人稱“小丁”,他的父親丁悚人稱“老丁”,是著名漫畫家。30年代,“老丁”創辦中國早期的漫畫協會,丁家曾是上海著名的文化沙龍場所。汪曾祺撰文回憶,小時候看過一張“老丁”的畫,一個人在揚袖而舞,另一人據案飲酒,看神情似在嘲笑舞者,上面題詩為:“張郎當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當。若教張郎當筵舞,恐更郎當舞袖長。”汪曾祺感慨:現在能畫這樣的畫——筆意在國畫和漫畫之間,能題這樣也深也淺、富於閱歷的詩的畫家似乎沒有了。又建議蒐集“老丁”的作品,出一本《丁悚畫集》:“這對丁悚是個紀念,同時也可供醫學界研究‘小丁’身上的遺傳基因是怎樣來的。” 李懷宇 汪曾祺先生寫過一篇文章,説你父親繪畫的水準很高,非常推崇他。你記憶裏的父親是怎樣的? 丁 聰 我也很佩服我父親。我們家祖輩過去是讀書人,在上海附近的楓涇,我現在也有一個漫畫館在那裏。我父親十二歲時,因家道沒落,就自己搬一個鋪蓋到上海當鋪學做生意,學了十多年,已經從當鋪做到櫃檯上寫當票。他在上海當鋪工作的時候,業餘都在函授的美術專業學校自學。我父親並沒有中文基礎,後來的題畫、寫詩,都是自學成材的。對於西畫,他也是自學。我父親在報上投漫畫稿,先是畫《百美圖》,鴛鴦蝴蝶派,後來畫漫畫。成家以後,二十五歲生第一個孩子,然後就一直生,生了十幾個孩子出來。
李懷宇 聽説你父親每生一個孩子就跟你説一次“對不起”? 丁 聰 對,有這回事。我父親二十五歲結婚生了我。當時,上海也是軍閥混戰,很混亂,我們住在租界的房子裏。租界不屬於國民黨統治範圍,外國人有治外法權,日子相對就好過一點。如果住在老城區,城隍廟那些地方就比較落後。我父親畫畫好,也學西畫技法。劉海粟在上海辦美專,我父親是第一任的教務長。我還沒有生出來,就已經是劉海粟的乾兒子了。劉海粟比我父親略小一點。我父親當時很出風頭,但是因為畫漫畫稿費太少,而孩子是接連不斷地生,所以也在多家學校教繪畫。他不希望我學畫,因為學畫不能養家。以後他生一個孩子就跟我道一次歉,因為我的那些弟弟妹妹都要我幫著撫養。到我中學畢業的時候,我已經大概有十個弟弟妹妹了。我父親也很累,就到英美煙草公司去畫廣告,每個月可以拿月薪,也算是高級職員。 李懷宇 你父親成為著名的漫畫家後,成立漫畫會,家裏也成了著名的沙龍場所。你對當時到你們家裏的文化人有什麼印象? 丁 聰 我父親跟《禮拜六》等雜誌社聯繫很多,為當時上海很多大型雜誌繪製彩色仕女封面。他當時畫《百美圖》,出了第二百個,後來又畫漫畫,出版過《丁悚百美圖》等畫集。那個時候的生活也過得不錯,我們家有三層樓,亭子間、大廚房。那個時期畫漫畫的都是個體創作,沒有出身美院的,所以,我父親就成立了漫畫會,漫畫家聚會的時候就在我們家。我們家門口有一個“漫畫會”的牌子,中國第一個漫畫協會的組織就是在我們家成立的。我從小就認識葉淺予、張光宇、張正宇、魯少飛,他們都是我父親一輩的,但是都比我父親小,我都叫他們叔叔。我九歲的時候,葉淺予二十多歲,畫《王先生》,很出風頭。等我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在報紙上投稿,也沒有什麼學校可以學習漫畫,我都是在編電影畫報的時候從國外的雜誌上學習,有美國的、蘇聯的。畫漫畫開始簽名“丁聰”,很煩瑣,跟畫面一比,字顯得很大,張光宇就讓我簽“小丁”,因為我父親是“老丁”。誰知這一簽就簽到了九十歲。 李懷宇 你父親在1949年後的經歷是怎樣的? 丁 聰 他被安排在上海文史館,雖沒有被打成“右派”,但“*”抄我們家,他怎麼也想不通,就説去樓上洗洗腳,上了樓就再也沒有下來,就這樣死掉了。我覺得他沒有什麼痛苦,而我當時關在牛棚。 抗戰期間,丁聰輾轉于香港及西南大後方,主要從事抗戰漫畫創作,他和唐瑜、黃苗子、吳祖光、盛家倫、戴浩等好友形成了著名的“二流堂”文化圈,也接觸了夏衍、喬冠華、廖承志、潘漢年等共産黨人。抗戰勝利後,丁聰發表了許多以“爭*”為題材的諷刺畫。 李懷宇 你的漫畫創作經歷基本上是20世紀中國漫畫的一個縮影。30年代,你的漫畫與上海的商業文化尤其是電影有關,抗戰時是抗日愛國的漫畫,抗戰勝利後諷刺社會黑暗,1949年以後又跟社會變化息息相關。當年你是怎樣漸漸走上漫畫創作的道路的? 丁 聰 我這個人,沒有別的本事,中學畢業以後,連大學都沒有讀,就因為家庭負擔重,弟弟妹妹多。父親不畫國畫,漫畫又不賣錢,所以窮。我父親不讓我畫漫畫,但是我又沒有機會深造,受到父親的影響,我還是喜歡畫畫。中學畢業的時候因家境不好升不了大學,然後就開始打仗了,我就出來“混”了。 1935年,我中學畢業,十九歲。中學畢業只能做一些銀行職員、翻譯這樣的工作,我不想做這些工作,父親又不讓我畫漫畫,我就去教中學,在晏摩氏女中都教過書。當時晏摩氏女中不允許男生進去,所以我反而很受羨慕。我長得比較顯小,年齡也小,個子也小。那是一個貴族教會學校,女中學生都住校,有初中、高中。雖然我沒有進過美術學院,但是中學畢業之後,我就去上海美專的大教室裏練習畫畫。一方面自己畫畫投稿打基本功,一方面是找電影公司編電影畫報,編類似于現在的《大眾電影》。那個時期,一邊投稿,一邊教書,一邊到小報裏做記者,然後到《良友》畫報工作。
李懷宇 抗戰開始後,你的漫畫生涯又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丁 聰 最初上海抗戰的時候,我在《良友》開始畫抗日漫畫,那是最起勁的時候,拼命畫,用漫畫救亡。上海淪陷後,我逃到香港,八年抗戰我一直在後方,輾轉于香港、重慶、昆明、桂林等地。1938年,我創作了《流亡圖》。畫抗戰漫畫以後,我才開始接觸政治。以前都是資産階級的一套,諷刺一下,開開玩笑。30年代初的文藝界,一直是左翼領導,魯迅他們都受到共産主義影響。特別是電影界,首先被共産黨掌握,比如夏衍、趙丹他們都是左傾文藝工作者。慢慢地,左派的文藝勢力佔據了上風,我們也就開始接觸共産黨。共産黨開始先抓文化,聯華電影公司就比較進步,大學生比較喜歡看。而“天一”、“明星”這些就比較老,沒有文化,也沒有有聲電影,是默片。左翼文人就抓聯華電影公司,大學生也開始演話劇。黨就是靠抓電影,影響了一大批進步青年。 因此,新電影興起之時,我們的抗日刊物就與電影公司合作。我最早就是與唐瑜編畫報,之後去《良友》。後來上海成為孤島,日本人肯定要對我們抗日知識分子動手,我與張光宇他們逃難到香港。剛好《良友》也從上海搬到香港,所以,我一到香港馬上就有工作了。香港是個自由港,只要不罵英國,什麼活動都可以做。我到了香港就接觸了共産黨,與廖承志、夏衍他們相識,我們在上海的那些進步青年就靠攏了黨。一接觸共産黨我們就發現與國民黨不同,共産黨夠朋友。我們當時就編了八路軍的畫報,《良友》以前封面是美女,抗戰以後我們都改成畫八路軍將領,都是愛國題材了。 李懷宇 當時,你與夏衍、廖承志他們這些共産黨人的關係如何? 丁 聰 抗戰以後,左傾的進步文人都是傾向於共産黨。我們到了自由的香港,共産黨也公開了,我們與喬冠華、廖承志、潘漢年經常接觸。我那時二十多歲,夏衍比我大十六歲,夏衍是廣州淪陷後,撤退到香港,再去桂林。在香港待了兩年以後,我跟隨夏衍到桂林、重慶等地,然後走昆明、河內等地回到香港。以後也總是通過越南到內地,受到他們的照顧。我在上海的時候不能畫蔣介石,到了香港以後畫了《現實圖》,我在《現實圖》裏一下畫了兩個蔣介石形象過過癮。 李懷宇 你為了畫漫畫,在重慶還跑到妓院了解情況,畫成了彩墨漫畫《花街》? 丁 聰 對。重慶有一個最下流、最低級的地方,我把它畫出來了。徐悲鴻非常肯定。有這樣的現實,我就要畫。 李懷宇 周有光講過一個笑話,抗戰時期你經常去他家,他兒子十分崇拜你。有一次家中閒談時,周有光説“小丁”有點“左傾幼稚病”,他六歲的兒子就向你告密。等到他兒子七十歲的時候,對周有光説:“其實那時爸爸的‘左傾幼稚病’不亞於‘小丁’。” 丁 聰 周有光當時也在重慶,他跟我們也很接近,那個時候大家都嚮往共産黨。當時我到了重慶不到半年,就趕上皖南事變。重慶的共産黨疏散了,進步人士又跑去香港。我跟張光宇説,我們剛回來挺熱鬧,就要回香港麼?那個時候唐瑜從仰光回重慶,唐瑜是我們活動的主心骨,我、張光宇就跟唐瑜去了仰光。到了仰光,張光宇一個月就住不下去了,我把他送回香港。後來我的護照要過期了,三個月以後我也從仰光經過新加坡回到香港。在香港我有《大地》畫報可以畫,也參加了不少話劇團。在報館裏,銅版印刷不方便我們就開了木版印報紙。太平洋戰爭,香港淪陷,我們沒有路可以走。我們周圍吃了好多炸彈。我就找組織,去了東江縱隊。到了東江縱隊,一邊被國民黨包圍,一邊被日本人包圍。我們在裏邊待了一百天,後來到了桂林,又到了重慶。我花的都是唐瑜的錢,用唐瑜的關係。現在我們依然來往。八一電影製片廠是唐瑜搞起來的。那麼老的人物,現在只是一個處長。
李懷宇 抗戰時期你和唐瑜、盛家倫、戴浩他們在重慶“二流堂”的事很有名。 丁 聰 “二流堂”是毛澤東的一大發明,根本沒有這麼一個集團。我最早跟電影接觸,跟唐瑜結識。唐瑜後來跟潘漢年去武漢,就在中國電影製片廠工作。唐瑜很早就參加共青團了,從仰光到上海進了電影界,隨從潘漢年發傳單、坐監牢。唐瑜的哥哥是仰光的華僑,做生意發財,就供給弟弟一個房子。唐瑜比我大四歲,我們一直很要好。唐瑜靠近共産黨,出獄以後一直與潘漢年有聯繫。我又與唐瑜在一起,所以也就與地下黨很熟悉。我跟共産黨很多年,當時並沒有想加入,只是一心想畫畫,能夠發表就滿足,與共産黨有了不小的緣分。“二流堂”根本就是一筆糊塗賬,到最後才*。現在關於以前“右派”的事情,我統統不講了…… 李懷宇 抗戰勝利後,你畫針砭時弊、揭露社會黑暗面的漫畫。當時整個文化界的風氣是怎麼樣的? 丁 聰 因為整個文藝界抗日協會都是周總理在領導的,文藝界的天下都是共産黨的。夏衍、陳白塵、阿英他們很早就是地下黨。 1949年後,丁聰懷著滿腔熱情投入工作,“反右”時被打成“右派”,從此有近二十年的時間無法在內地公開發表漫畫。“*”結束後,丁聰以超常的精力,創作了大量的諷刺漫畫和文學書籍插圖。1979年《讀書》創刊後,他的漫畫專欄從未中斷。 李懷宇 1949年之後,漫畫界的風氣如何呢? 丁 聰 1948年年底、1949年年初,我們跟陽翰笙、張瑞芳一批回到北平,那個時候還沒有建國。後來,開文代會、青代會、政協會議。解放初期,周恩來他們也很平易,後來就不一樣,但是周恩來對我還是很好,給我敬酒。解放以前,我們很大膽,以為不是共産黨,好做事情,什麼事情我都好做,那個時期反而是共産黨比較困難。就算我被國民黨抓到監獄,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不是共産黨。那個時候,反而最大膽。 解放初期是很好的。可以畫東風壓倒西風,可以罵外國人,罵帝國主義。開始我自己什麼也不知道,“反右”後才慢慢清楚……抗美援朝的時候,我跟第一次慰問團和廖承志去了,畫畫也都是憑概念的。剛剛建國以後,廖承志就找我去上海買邵洵美的機器,招工人。1950年年初運回機器,就讓我們創建《人民畫報》。其實我不想編畫報,這樣就沒有時間畫畫了,我是副總編兼編輯部主任,因為不是黨員,後來就被打成“右派”。 李懷宇 1957年到1977年二十年之間,有沒有畫漫畫? 丁 聰 我偷偷地畫,在北大荒我畫了很多。1958年,我們去了北大荒,聶紺弩後來也去了。我當時也畫了一批有影響力的畫。我們當時怎麼會反黨呢?這樣是胡説八道、沒有理由的。現在我還搞不清,也根本不問了。在編《北大荒文藝》時,也為他們畫出了一些插圖,當然不是用自己的名字。這些都不是漫畫,真正畫漫畫還是80年代以後的事了。我一個人主要搞技術,每個月我在農墾局的印刷廠裏設計版式、排版和校對,一待就是半個月。等刊物印出來後,再用牛車把它們運到火車站,裝上貨車,押運回來。這樣,在編雜誌的半個月裏,我便有時間畫畫。我在《北大荒文藝》,聶紺弩當時關在監牢,我就把他也弄到雜誌社。帽子不摘我就不回來。後來,我到了北京才摘了帽子,摘了帽子還是一樣,還是“摘帽右派”。*以後,我仍然不能在內地發表畫,但可以在香港發表。我和龔之方合作,在香港《文匯報》上刊出《北京小事記》,他寫文章,我配圖,寫北京的題材,都是歌頌的題材。 李懷宇 “*”結束後,你又進入一個創作的高峰期,這時的創作環境怎樣? 丁 聰 “*”結束後,我們才基本恢復以前的工資、權利。斷斷續續地,我跟陳四益合作寫了很多本書。1979年,范用、馮亦代他們請我去《讀書》。但是受上海電影製片廠之邀,我去了上海搞電影,戲沒有拍成。回來以後,我也不回《人民畫報》。最自由的時期,還是三中全會以後的幾年。因為“四人幫”壓得太厲害了,文藝界需要喘息。三中全會以後,我也畫了很多諷刺社會不良現象的畫。只要有機會、有氛圍,我就會畫……對社會不良現象的諷刺,實際上對政府是有好處的。英美都沒有限制,法治國家,什麼題材都可以,只要不違法,都可以。
李懷宇 范用寫過一篇叫《相約在書店》的文章,講你們一起到三聯書店旁邊吃飯談天,朋友間的情誼很讓人感動。 丁 聰 跟《讀書》那些人,我們是好朋友。范用、沈昌文、董秀玉都退了,我是最老的了。我跟吳彬她們關係也不錯。二十多年來,我還在拿《讀書》的稿費。我對《讀書》有感情,儘管腦子跟不上了。這兩天我又要給《讀書》發稿子了,連標題也是我做的。 我們現在也是總跟幾個老朋友一起吃飯,有黃苗子、鬱風、邵燕祥、李輝、楊憲益、沈昌文他們,有些已經九十多歲了。我都怕這個聚會又被宣傳、造謠。以前,跟唐瑜他們也是這樣吃飯、聊天,就被打成“二流堂”。我們這些朋友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幾年不見面以後,再見面依然如故,就好像昨天見過一樣。我們都是很真的好朋友。對國家、對黨,我們都只有好,沒有壞。這些都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丁聰的漫畫生涯,是現代中國漫畫的一個縮影。楊憲益打油:“丁侯作畫不糊塗,筆底才情敵萬夫。今日語言無禁忌,只緣身畔無仙姑。”回首風雲,他對中國漫畫有自己的思考。 李懷宇 廖冰兄2004年接受採訪的時候説:中國漫畫已經死了。你怎麼看? 丁 聰 對。他比我大一歲。現在沒有氣氛畫漫畫了。我現在還在畫,因為我沒有別的本事。 李懷宇 你覺得漫畫在繪畫的幾種題材裏有自己什麼樣的特點? 丁 聰 漫畫應該是一個諷刺的東西,是一個諷刺的工具。我們總是要把不好的東西去掉,要去掉不好的、腐朽的東西,反腐倡廉嘛! 李懷宇 你怎麼看待漫畫的幽默元素? 丁 聰 漫畫都是諷刺和幽默的兩種味道,當然也有卡通,供人娛樂也可以。真正講到點子上的東西,當然是大膽、分量很重的諷刺了,但是就有人怕這個啊。其實,有什麼可怕呢?只要是講道理,就沒有什麼可怕的啊。如果沒有地方講道理,才可怕啊。至少我認為,從我個人的漫畫成長經歷談起,漫畫應該是諷刺的。漫畫要有諷刺的東西,如果兼顧幽默自然更好。 李懷宇 那麼在技法上,你覺得漫畫的個人風格如何表現? 丁 聰 我是這麼認為的,只要你畫的、想的、感受的都是中國的、民族的,慢慢地你就能形成自己的風格。開始我們可以找自己的老師,也可以學習外國人的,但是畫著畫著就要表現自己個性的東西。完全模倣外國人是不可能的,必然要表達自己的思想、感受,其中就會形成自己的個性。30年代,我主要也是接觸外國人的漫畫技法,但是我畫的主要都是中國的事情。人物都是穿中國衣服、長中國模樣,反映的是中國人的事情、中國社會的現實,那麼就慢慢形成我自己的風格。 當然還有一個表現方式的問題,有人願意這樣畫,也有人願意那樣畫,個人的漫畫表現方式應該是多樣的。如果規定種種所謂的“紀律”,這個不允許談,那個不允許談……作為一個老百姓來講,還是要講事實的啊!但是我們現在不是這樣子,沒有一個標準談或者不談。今天他在臺上,你就不能碰他,他下了臺,人家才可以碰,根本不是講法治的…… 早期我漫畫中的西方技法很多,現在我的風格也形成了,很難改變了。本身我還想學一些新鮮技法,但是也難改變了。所以,雖然開始是學習國外的,但總是形成了我自己的風格。我現在不用署名字,都能看出是我的畫。國民黨時期我也是一直署真名的,因為我署假名也沒有用,別人一眼就看得出來。當時國民黨警告過我幾次,我曾經想過改風格,但是後來覺得一改就是證明了自己的膽怯,我就不改了,隨便他們怎麼樣吧。 李懷宇 我看過你一張非常有意思的漫畫,一個人在創作,背後有另外一個人在押著,標題叫《監督》,為什麼有這樣的創意? 丁 聰 有個人的影子在他的思想裏,他創作的時候沒有辦法去掉這個影子,如果去掉了,就不知道自己哪天倒楣了……
李懷宇 現在出現了蔡志忠、朱德庸、敖幼祥的新漫畫,你怎麼看? 丁 聰 那是有別於我們的另一種,就是供人娛樂的。開開玩笑也可以,我們也沒有必要非要怎麼樣。現在有一種東西打破了,就是漫畫像。除了領袖之外,其他都可以畫了。電影明星、體育明星都可以畫了,這些很有意思,很好玩的。 李懷宇 有學者説,你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現實主義漫畫家,所有作品都是與現實緊密結合的。 丁 聰 漫畫與時代應該是緊跟的,不同時期的漫畫應該有不同風格。因為社會在變,有權的也要求變,這些事情都難做了。我這個人是很守規矩的,我畫的基本上沒有把人醜化。我畫的文人肖像,沒有大誇張,只是讓人覺得有趣而已。有的人沒有欣賞水準和幽默感,我畫誇張了,對方可以説我醜化。既然不允許太誇張,我也不想惹麻煩,我就小誇張,一般的誇張。漫畫給我帶來了很多好朋友,但是我不能放開了説話。我認為漫畫如果離開了現實,就不成其為漫畫了。現在就是缺乏講真話。巴金講真話,他有好日子過麼?比死還難受!非要説不好的人好,我也做不到,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