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陳之藩:秋水文章不染塵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9-07 15:49:42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陳之藩

1925年生,河北霸縣人。

天津北洋大學電機係學士,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科學碩士,英國康橋大學哲學博士。

曾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副研究員、休斯敦大學教授、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波士頓大學研究教授,現任香港中文大學電子工程系榮譽教授。

著有電機工程論文百篇,《系統導論》及《人工智慧語言》專書二冊;散文集有《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蔚藍的天》、《旅美小簡》、《在春風裏》、《劍河倒影》、《一星如月》、《時空之海》、《散步》等。

所有的中國人都對博士有誤解,包括金庸也是誤解。金庸一定是在浙江大學有學生污辱他,他氣了,到英國康橋去讀博士了。翻譯《紅樓夢》的人不是給他翻譯《鹿鼎記》嗎?有人建議,給他榮譽博士,榮譽博士是最高的榮譽啦,他還非要讀一個博士回來。

陳之藩先生辦公室的墻上挂著愛因斯坦的像,愛因斯坦的對面是一大一小兩張夢露的*藝術照。我一見就好奇地問為什麼,陳先生説:“好看。”我又問:“童教授沒意見嗎?”陳先生笑答:“童教授有什麼意見?童教授每天都來。”

童教授是陳之藩的太太童元方,在香港中文大學翻譯係任教,陳先生是電子工程系的榮譽教授。中文大學依山而建,童元方女士的辦公室在山上,陳先生的辦公室在半山。有一年春節前我到香港,所見的是經濟蕭索與人心浮躁,心情壞透了。陳先生夫婦招待了我一頓可口的午餐和悅耳的聊天。下午童女士有課,陳先生帶我從山上走到半山他的辦公室再坐一會,這一坐竟不知不覺到了日落。陳先生又帶我到沙田吃了一頓豐盛的上海菜,這才握手言別。他的歲數比我爺爺小幾歲,我卻把他當哥們,事後才自責這一天一定把他累得夠嗆。第二天童女士在電話裏埋怨我,又説陳先生聊得很開心。

在作品中,陳之藩時常提起的科學家就是和夢露“朝夕相對”的愛因斯坦。他講的兩個關於愛因斯坦的故事,讓人一聽難忘。一個是:愛因斯坦剛到普林斯頓時,主事人問他一年要多少薪俸,他説五千差不多了。一年五千元是物理系剛畢業的學生的水準,主事人説:“給你年俸五千,給別人就不好給了,請為我們著想一下,還是勉強訂年俸一萬五千元吧。”另一個是:愛因斯坦的談話總給聽眾一個印象,他的貢獻不是源於甲,就是由於乙,而與他本人倒不太相干似的。就連那篇亙古以來嶄新獨創的狹義相對論,並無參考可引,卻在最後天外飛來一筆:“感謝同事、朋友貝索的時相討論。”

在生活中,曾和陳之藩時相討論的朋友是楊振寧,楊也是香港中文大學的教授。陳之藩説,楊振寧長得真漂亮,第一次見楊時,他的一個外國同學就問:“楊為什麼不到好萊塢去當演員?”我提起楊的太太杜致禮在諾貝爾頒獎會上的一張照片真漂亮,陳先生説,他先發現了,還專門找來送給楊。

每次打電話給陳先生,他總説:“你趕緊來,我喜歡聽你聊天。”陳先生是喜歡聊天,不喜歡採訪的;錄音,他更不喜歡。他對唐德剛用錄音整理胡適口述自傳是有保留的。但是他容忍我這個晚輩工作的需要,他曾以胡適晚年愛講的“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寫過一文,寫得真好。

在我看來,陳先生的每一篇文章都好。每遇言語投機的朋友,我總會推薦陳先生的文章,幾乎是“到處逢人説陳文”了。可惜大陸只出過一本陳先生的《劍河倒影》。有一次我聽他説,胡適不止一次對他説:“到現在還值得一看的,只有周作人的東西了。”便找周作人的東西來看,看不出其中的人生況味。我問他周作人的東西好在哪,他好像説“老實可靠”,我倒覺得他的文章是這樣的。

每次去陳先生的辦公室,會發現書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亂。科學和外文的書尤其多,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書種像他這樣雜。談書,他要發覺你“老實可靠”地用過功才會深談,有一次談起我只是瞥過的當紅書籍,他不知從哪摸出一本余秋雨的《借我一生》,一本北島的《失敗之書》,都是簡體本。我臉紅,問他書從哪來的,他説,學生在學校裏擺攤賣書,他怕賣不出去,隨手買的。他總是心疼後輩。



陳先生喜歡寫信。和他通信頗勤的前輩有胡適和沈從文,後輩則有董橋。董橋記述這種書信因緣:“陳之藩是大學問家,滿腹經綸,平時惜墨如金,聊天寫信卻往往暢所欲言,教人如坐春風。”

陳先生的字清雅。我曾經請教過他對沈從文和臺靜農的書法的看法,答案出乎我的意料。對藝術,他總有一些出人意表的妙句。

陳先生喜歡念詩。他翻譯過許多英文詩,整合《蔚藍的天》。第一次見面時,我念了一對古句:“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他笑了,説下句比上句好。

讀陳之藩的《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欲哭無淚。中國文化此後的苦難,他不幸言中了,那時他只有二十歲出頭,何以如此先知先覺呢?信裏面談到的那些前輩教授,一個個後來都走進苦難裏了,怎不讓人心疼?陳之藩生平最佩服愛因斯坦和胡適,這兩人卻都從苦難裏走出來了。

童元方喜歡愛因斯坦的情書,寫過一本《愛因斯坦的感情世界》,也譯過《愛因斯坦的夢》。她寫過一篇談愛因斯坦家人的文章,叫《在陰影裏》,我們都拿她開玩笑,説她顯然是受《在春風裏》的影響。

陳先生的書,我最喜歡寫胡適的那本《在春風裏》。每次都聽他聊胡適,他説跟胡適常不太談得來,兩人又一次次地愛談。第一次見他,我就問他牛津大學出版社的《在春風裏》什麼時候出,他説,想寫一個序,但是想了兩年都沒有寫出來。我不喜歡台灣版《在春風裏》的設計,還是買了,拿去請他簽名。童元方借這個由頭埋怨陳先生“不乖”。又過了兩年,序終於寫出來了,真好。

聊胡適,免不了要聊魯迅,百年來的文化繞不開這兩個人。我同意陳先生關於魯迅的大部分看法,有時又忍不住跟他頂嘴。我説:“魯迅的《朝花夕拾》和《野草》何其優美,《中國小説史略》何其凝練。”他不説話。我説:“至少魯迅的舊體詩和字是好的。”他笑了。

胡適在哈佛大學時發現了週一良和楊聯這兩個讀書的好種子,後來只留下楊聯陪他論學唱和。我在《哈佛遺墨——楊聯詩文簡》的附錄中看到趙儷生訪美時與楊聯在電話裏吵架的事,週一良的解釋是楊聯患有精神病,便向陳先生求證。“在美國待上十年以上的人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吃牛肉恨不得吃生的,”陳先生邊吃菜邊説,“另一個是有精神病。”

有一次我問他:“胡適的新詩好嗎?”他笑著把問題遞給童元方:“她是學文學的,你問她。”大家笑了。《在春風裏》陳先生説:“我總覺得,胡先生是個詩人,而作不出詩來,這是中國文學界的一大損失。”

有一次打電話給陳先生,他第一句話就説:“你訪問了楊憲益,他有兩句詩真好,你怎麼沒引出來?”電話裏聽到他跑去找了出來:“千年古國貧愚弱,一代新邦假大空”。

1947年,陳之藩在天津北洋大學電機係讀書,有一天在廣播裏聽到北京大學校長胡適的演講《眼前文化的動向》,覺得與他的意見有一些不同的地方,遂給他寫了一封信。胡適很快回信,彼此的通信由此開始。陳之藩回憶:“他的誠懇與和藹,從每封信我都可以感覺到。所以我很愛給他寫信,總是有話可談。”日後這些信整合了《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1948年6月13日,陳之藩在雷海宗所編的《周論》上發表長文《世紀的苦悶與自我的徬徨——青年眼中的世界與自己》,見地獨到,為胡適的朋友圈擊賞。

李懷宇 和胡適通信之後,你曾到北平東廠衚同和胡適見過一次面,那時候是夏天,你是穿短褲去的?

陳之藩 我穿著短褲,聊了一會兒,訓導長賀麟來了,要跟他商量學生鬧*的事,我就告辭了,和胡適實際上沒説多少話。

李懷宇 第一次和胡適見面,他的風度如何?

陳之藩 我見過的教授多了,胡適就是跟別人不一樣,大派。

李懷宇 現在收到《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裏作代序的那篇《世紀的苦悶與自我的徬徨——青年眼中的世界與自己》寫得真好,思想、文筆,看起來都不像是一個二十齣頭的人寫的。



陳之藩 現在讓我寫也寫不出來。就因為那篇文章,他們都嚇壞了。他們是胡適、金岳霖、馮友蘭、沈從文。他們彼此議論,問胡先生,這人是誰?胡先生説,他常給我寫信啊。

李懷宇 你在北洋大學電機係讀到一半時,對國家前途感到悲觀,想改讀哲學救國,就考入清華大學哲學系,這事在你們家掀起了軒然大波,你為了改專業的決定還到清華大學跟金岳霖見過一面?

陳之藩 金岳霖真厲害,我真服他。那時候我很悲觀,他説,你知道什麼叫悲觀嗎?悲觀就是你認為有一套價值觀念以後,比如你覺得金子很值錢,你當然要設法保存,把金子拿到家裏來,拿到兜裏來,但是保存之無法,金子被人搶走了,乃感悲觀。他給我解釋半天,我心裏很舒服,他並沒解答我的問題呀。他説胡先生的思想跟汽車一樣(笑),是後來居上,汽車越新的越好。他每一句話都像格言似的,你真受不了。

李懷宇 就是那一次見面,他把你從清華給打回來了。

陳之藩 他又不給你作決定,但是聽他這麼一説,就又回到北洋大學了。

李懷宇 有沒有給他寫信?

陳之藩 寫信以後才能見到他嘛。寫信有好多種,比如説,“懷宇吾兄大鑒”,中國式這麼寫(從右到左豎著寫),也有跟外國一樣,橫著寫,現在大陸也橫著寫。金岳霖他這樣(從左到右豎著寫),他怕他手粘墨(笑)。金岳霖跟梁思成住在一塊兒。梁思成是林徽因的丈夫,他們的兒子梁從誡在美國説得最精彩的一句話是:前清政府真是*,出了我爺爺梁啟超;*真是不行,出了我爸爸梁思成;我現在從偉大的祖國來,出了我!大家就一起鼓掌(鼓掌,大笑)。就是這句話,我們聽得最舒服。

李懷宇 你和馮友蘭有沒有見過面?

陳之藩 我對他的書很熟,但沒見過,他當時剛從美國回來,不容易見到還是怎樣,我忘了。我喜歡馮友蘭,而胡適不喜歡他,我還在胡適那兒吹馮友蘭,胡適太忙,馮友蘭的書他大概沒看過多少。他不喜歡馮友蘭是因為馮友蘭是當代同行而出毛病,還是因為馮友蘭跟他宗派不一樣,那時候我搞不清楚。現在我覺得馮友蘭不像他自己書中寫的那麼好,但是胡適始終倒是一致的,他説什麼做什麼,都是老實可靠的。但是那時我不覺得,我覺得馮友蘭很尖銳。

李懷宇 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只寫了上半部,馮友蘭後來寫了一部完整的中國哲學史,是不是有這麼一個原因呢?

陳之藩 胡適用科學方法來解釋哲學,完全走到另一條路,寫到魏晉根本寫不下去了。但是馮友蘭寫了,“貞元六書”是好。

李懷宇 你和沈從文是又通信,又見過面?

陳之藩 沈從文非常有意思。他住在中老衚同,是北大的宿舍。我到中老衚同去看他,大概是看完胡適的第二天。他們都是同事,整天聊天。你不知道那時候他們説話,國語都很差。沈從文算是很努力的了,因為他吃教國文這行飯的,還是有些我不懂,但是大致懂。跟他談些什麼,問我什麼我都忘了。我也很會出題目給他談,如:在聯大教什麼課啦?我熟悉他的小説啦。沈從文的太太張兆和出來了,拿著一堆小孩衣服。他們的小孩小龍、小虎很小,跑來跑去。沈從文就作了介紹,怎麼介紹不記得了。

李懷宇 她漂亮嗎?

陳之藩 我們那時候全校兩千人,女同學只有三四個,漂亮女人沒見過,就是看過電影裏的白楊之類的。大概她也化了粧,完全在我想像之外,覺得是挺漂亮的。她説沈先生對陳先生的文章很欣賞。我就説沒有什麼了,我傻傻地也不會答,連一句敷衍的話也不會説。我想到從前沈從文怎麼追她,在上海的中國公學她怎麼要他怎麼不要他。沈從文真是好,看到我覺得他太太很美,所以他就給我臺階下,把話題引到另外的題目上去,我就鎮靜下來了,鎮靜下來以後一會兒就好了。我在北洋大學電機係畢業以後,學校分配我到台灣去,那時找事很難的,我在北平自個也找不到事。你看沈從文很奇怪,他就給我找到事了,那時我已去台灣了,坐船到台灣以後接到他的信,他説天津《益世報》裏有份工作,也就是寫些文章,跟電機完全不相干。後來的信他就説你千萬不要回來,華北到處是血與火。



李懷宇 沈從文重要的文學作品都是在1949年以前完成的,你當時覺得他的文章怎樣?

陳之藩 沈從文的文章我跟童教授研究過,童教授喜歡他的短篇小説《柏子》,説他這篇寫得最好。我喜歡《邊城》,大概是電影明星選得漂亮(笑)。我是先看的電影,後看的《邊城》。那時候我覺得他的散文不如我寫得好(笑),更不用説後來了。因為他聯想太豐富,一説出來就是兩百個,他聯想到什麼,聯想到什麼。這是文學天才,我沒那麼多聯想,我最多十個八個,我已比普通人多了。

李懷宇 我挺喜歡他年輕時的文學評論。他的《論郭沫若》論得多好啊,他説郭沫若的文章適宜於一篇檄文,一個宣言,一通電,一點也不適宜於小説。後來郭沫若對沈從文致命一擊的《斥反動文藝》,説他是粉紅色文人,估計是那時候埋下了伏筆。沈從文論郭沫若的時候才二十八歲。

陳之藩 普林斯頓大學的余英時批郭沫若抄錢穆文章,他那時也是最多二十八歲。他到美國以前在新亞書院讀書,寫得好。

李懷宇 余英時寫胡適的《從〈日記〉看胡適的一生》,引發了汪榮祖跟他論戰,汪榮祖在《讀書》雜誌上寫了一篇《胡適歷程的曲直》,大意説胡適成名太早,一開始就視日記為遲早將公之於世的作品,日記不一定能反映胡適一些真實的東西。

陳之藩 日記很難講,我覺得胡適的日記百分之九十八可靠,有一點,比方他跟人戀愛,有些那就不説了,最多是如此。

1948年,陳之藩從北洋大學畢業,由學校派到台灣南部高雄的台灣鹼業公司工作,後進入編譯館工作。此間,楊家駱等人對陳之藩有知遇之恩。有一次,胡適從美國回台灣時鼓勵陳之藩赴美留學,知道陳之藩經濟拮據,胡適回美後就寄了一張支票。1955年,陳之藩赴美留學。等到陳之藩有能力還最後一筆款時,胡適寫信説:“其實你不應該這樣急於還此四百元。我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有利息在人間的。”

李懷宇 你剛開始在台灣工作是怎麼樣的?

陳之藩 學校派到那個公司做工,我修過好多馬達,修馬達很有意思。我所有的部下,二十多個都是女孩子,在工廠做工。因為高雄非常熱,女孩子一曬就黑了,所有女孩子的臉都包上,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沒有一個我知道的。她們結婚的時候因為我是她們長官,以我為榮,請我吃一頓,我得給她們紅包,也很嚴重,掙的錢太少,結婚的太多。結婚時新娘打扮得真是漂亮,你就是阿花啦,我説我怎麼不認識,我認識我就追你啦(大笑)。還有一個阿蘇,每個都好漂亮,但是我都不知道。我教她們修馬達,阿蘇坐在這,我摟著她,我只看見她眼睛,別的都看不見,但是手一摸,我説這麼細。我按著她的手,那是非拿著手告訴她怎麼修不行,沒別的辦法,手就這麼點,手很軟。我一握就知道這是阿蘇的手,這是阿花的手,別的我就不知道了(笑)。一見到阿蘇我就想起薛寶釵,所以我就叫她“薛寶釵”。我們言語不通嘛,她會閩南話,我不會,她國語就説那麼一點,但是我是boss,她就慢慢聽懂那幾句話,什麼“上來”、“下去”等。教她修馬達,很快樂!那時候假如女工們沒有捂著一塊布,我一定追一個,story就完全不一樣了,不會去台北,更不會去編譯館了。

李懷宇 怎麼去的編譯館?

陳之藩 得諾貝爾獎的朱棣文的外祖父李書田讓我去的。李書田是我們北洋大學的院長,他在編譯館,我是他得意的學生。我説我整天修馬達幹什麼,實在無聊,他就叫我去。

李懷宇 在編譯館就認識了梁實秋?

陳之藩 那時候李書田跟梁實秋是同事,他是自然科學組的,梁實秋是人文科學組的。李書田寫書,也讓我寫,梁實秋看書然後決定印不印。梁實秋一看就説好啊,我們人文組也沒有這樣的人,怎麼跑到自然組了(笑)。好戲還在後頭呢。梁實秋後來變成館長,不是組長了,有權了。他是文人,活寶一個。他説我提拔天才,我不知道啦,他把我的薪水加了一倍。他老兄一批就加一倍,也不告訴我。他説以寫出那書的能力,就應該加一倍。我那時接到錢袋,我説這回怎麼這麼厚,那時我也不知道。我找到會計,説你是不是搞錯了,怎麼這麼多,扣了稅多了幾乎一倍,他説你們梁館長批的,我説為什麼,他説你問他呀,你問我幹什麼。因為那會計主任他也不服,他覺得我跟梁實秋都是從北京來的,他誤會了梁實秋,梁是提拔人才,他解釋成是因為同鄉。



李懷宇 後來胡適借錢讓你去美國留學是怎麼回事呢?

陳之藩 梁實秋當館長以後,胡適從美國回來了,他跟胡適説借錢的事,説你幫幫他。還不是我跟他説的。

李懷宇 那就考到美國去讀碩士了?

陳之藩 還沒這麼簡單,這時候我大學畢業已經五年了,我就到領事館裏考試。考試也很有意思,我迷迷糊糊的什麼也不知道,他們跟我説你得看Time雜誌,不知道是誰告訴我的。我的英文也不那麼好,在編譯館算不錯的了,考試前真看了Time雜誌,還就考那一段,真是怪事,我就譯過那一段。筆試我剛預備好就考,真巧一個生詞也沒有,筆試算通過了。口試那領事從美國來,剛學中文,客廳裏坐著一大堆人,他從屋裏出來,宣佈現在該誰了。他要練練他的中文,他一看“陳之藩”,發音稍微差一點,他大聲説“陳——吃——飯”(大笑),大家都笑了,他不好意思,他説:我説得不對嗎?我説:你説的全不對。他説應該怎麼説?我説“陳之藩”,他就跟著我説,口試就這麼通過了(大笑)。

李懷宇 考試通過後就去了美國讀書?

陳之藩 沒去,怎麼去?胡適先生給你存了兩千四,你還能跟人家要路費嗎?你上飛機要給機票錢。胡適借的是美國要求留學生交的保證金。

李懷宇 那怎麼辦呢?

陳之藩 你説怎麼辦?我延遲了一年,寫了一本書,這本書是胡適最欣賞的我的作品,是物理書。我寫物理教科書是因為沒有去美國的單程飛機票,掙稿費,又遇見一個貴人,楊家駱,對我真是好。其實這些人都對我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楊家駱是世界書局的老闆。人家跟我説你是在編譯館做事的人,你編的書賣給誰,你得找一個教授聯名,把他名字寫在前頭,把我名字寫在後頭,這才可能出書,就請一個師範大學的教授挂一個名。可笑這個書稿到楊家駱那兒,請求他考慮出我這本書,他就這麼一看,説好啊,顯得非常驚訝,説不要師範大學教授挂名,就出我自己單個人的,我頭一本書就是他出的。出書我也就拿到去美國的路費了,大概五千塊台幣,美金大概一千塊左右,就這麼去了。

李懷宇 到了美國就在那裏寫《旅美小簡》,寄回台灣發表。

陳之藩 《旅美小簡》那是另外的story。聶華苓在編《自由中國》文藝版,我給她發現了。聶華苓為什麼發現了我呢?余英時的太太(陳淑平)是陳雪屏的女兒,陳雪屏在臺大當教授,拿錢辦《學生》雜誌。有一幫師大附中的教員請我去編科學欄,編科學欄時我看他們編的文藝實在不像樣,就隨便寫些,結果哪來那麼多東西可寫,所以就翻譯英國的詩,那就是《蔚藍的天》。聶華苓知道我能寫文章,所以就約我在《自由中國》寫稿。我在美國無聊嘛,寫完後寄給聶華苓,她就登了。大家都看《自由中國》,因為《自由中國》比較開明一點。

從1955年陳之藩赴美到1960年胡適返臺,正值胡適在紐約最是冷清、最無聊賴的歲月,陳之藩有幸和胡適談天説地,説短道長。陳之藩回憶:“我所受之教常出我意外,零碎複雜得不易收拾。”1962年,胡適在台灣逝世,在美國任教的陳之藩連寫了九篇紀念胡適的文章,後整合《在春風裏》。

李懷宇 你到美國時,胡適已在紐約了。

陳之藩 他已經在紐約了,偶爾回台灣一趟。

李懷宇 那時是他最寂寞又最清閒的日子。

陳之藩 清閒倒不清閒,但是他很寂寞,大家都不理他。他喜歡整天跟客人聊,他也有可聊的,也喜歡聽大家的意見,他外國朋友比中國朋友還多。那時候暑假他常找我,他沒得聊。我那房東老太太,她説他的英文比你好多了,我説他是當大使的,她不信,説:你會有當大使的朋友?因為他很客氣,我不在時他就留message。

李懷宇 那時候都聊了些什麼?

陳之藩 比如説,西南聯大四個教授,聞一多、費孝通、潘光旦、吳晗,他們寫給馬歇爾的信,四個人寫的都好,都在水準以上。胡適蠻喜歡聞一多的。我就不問吳晗了,我不問,他也不會説,他的意思是吳晗跟他的關係太近了,因為是他推薦吳晗到清華教書的,吳晗搞明史的,後來怎麼會變成那樣呢,失望到家。那時吳晗是北京副市長,正紅著呢,後來“*”吳晗才下去。我問他潘光旦怎麼樣,他説潘光旦很有個性,他就這麼一句,不多不少。我説費孝通,他就説“油腔滑調”。我很佩服費孝通,很受他的影響。我們那時候念的差不多就是費孝通在英國寫的那些,我的文章很受他的影響,沒想過胡適會説他油腔滑調。



李懷宇 有一次你説胡適因病請人暫代職務常出問題,胡適的兩個好朋友傅斯年和陳誠氣度不夠,是不是因為一位是胃潰瘍,一位是高血壓的關係。胡適用左手摸著自己右手的腕子讓你看,説:“瘦成這個樣子。”好像是求你原諒他找人暫代的理由。那天他送你到電梯口,電梯一關你就哭了,怪自己這樣粗暴地對軟心腸的胡先生。

陳之藩 他的意思大概是這兩個人都是很能辦事的。前清有五大臣出洋,這五大臣跟北大的學生毫無關係,我沒研究過這個。五大臣有人自殺,還有人去殺五大臣。傅斯年他們出洋,也叫“五大臣”,借這個典故叫“五大臣出洋”。胡適説我見了傅斯年千萬不能説這個(笑)。

李懷宇 唐德剛的《胡適雜憶》裏説胡先生那時候挺可憐的。

陳之藩 也不像他説的那樣,不是喪家之犬。唐德剛的《袁氏當國》寫袁世凱很詳細,很多東西從前我不知道,寫得很好。寫胡適的就太*,形容不出胡適這個人來,形容胡適的詞不是很恰當。他本人是很能寫,他剛大學畢業就寫過一個關於中東之類的,我問過他,那篇文章怎麼不見了。

李懷宇 你跟唐德剛是怎麼認識的?

陳之藩 是我在香港的時候,他和宋淇、夏志清因為《紅樓夢》爭起來了,讓我斷。唐德剛研究《紅樓夢》裏頭所有女孩的腳是大腳還是小腳,大腳就是旗人,小腳就是漢人。他們就為《紅樓夢》裏頭所有女孩的腳是大腳還是小腳吵起來,我也不知道,就給捲進去了(大笑),誰知道?!

李懷宇 這考據也太煩瑣了吧。

陳之藩 你説這是什麼問題?《紅樓夢》我也看過,我確實沒想過。他説人一睡覺不就得露腳嗎?怎麼曹雪芹就沒説過腳呢?那時宋淇和唐德剛打得一塌糊塗,還把我捲進去。唐德剛罵夏志清,他説:我看《紅樓夢》都是在重慶防空洞裏面看的,你夏教授在哪看的《紅樓夢》?你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皮沙發上看的。我看了多少年了,你才看了幾年?這話損人了,兩人擺資格,無聊罵起來了。

李懷宇 宋淇和你交往多不多?

陳之藩 宋淇問我英文“打擂臺”怎麼翻譯。我説你是紅學專家我又不是,你問我什麼叫“打擂臺”?我也不知道,你見楊憲益可以問他怎麼翻,外國沒有這個詞(大笑),我沒看也沒查,我説不知道。

1969年,在美國任大學教授的陳之藩獲選到歐洲幾個著名大學去訪問,於是接洽康橋大學,可惜該年康橋大學的唯一名額已選妥。陳之藩不想到別的大學,索性到康橋大學讀博士研究生。在那裏,陳之藩寫下了《劍河倒影》。陳之藩説:“康橋之所以為康橋,就在各人想各人的,各人幹各人的,從無一人過問你的事。找你愛找的朋友,聊你愛聊的天。看看水,看看雲,任何事不做無所謂。”畢業時,陳之藩想起生平敬重的胡適:“適之先生逝世近十年,1971年的11月,我在英國康橋大學拿到哲學博士學位。老童生的淚,流了一個下午。我想:適之先生如仍活著,才八十一歲啊。我若告訴他,‘碩士念了兩年半,博士只念了一年半’,他是會比我自己還高興的。”(《在春風裏》序)

李懷宇 你到康橋讀哲學博士的情況是怎樣的?

陳之藩 我讀的那個是哲學博士,是最低的。還有一個是科學博士,康橋我沒仔細研究過,比如説你在倫敦某所大學畢業,十年後你沒有犯罪記錄,你提交三篇論文,審查通過後,他們給你一個博士,這就叫科學博士,根本不唸書,你自個願意解決什麼問題在雜誌上發表。最高的叫神學博士Divinity Doctor。哲學博士是最低的,在學校裏念得最辛苦。在一百里地某一個塔尖,畫一個圓心,你這一年不許離開這兒。至於上課不上課沒關係,你就在塔尖,禮拜四你要到學校吃一頓飯,要交五鎊錢。

李懷宇 當時你已經是教授了,他們就在你的門牌上寫著“陳教授”。



陳之藩 那是他們客氣。

李懷宇 馮友蘭北大畢業後,向哥倫比亞大學申請過獎學金。杜威寫了一封推薦信,信相當長,最後一句話説:“這個學生是一個真正學者的材料。”後來馮友蘭談留學的經驗説,歐洲的大學有一個特點,學期短,假期長,特別是暑假。加起來,一個學年上課的時間大概不多於半年。課程也比較簡單,主要是一些基礎課。當時有一個笑話,説如果光從課程表看,中國北大、清華的畢業生,可以教美國的哈佛,哈佛的畢業生可以教英國的牛津、康橋。有人説,中國學生本科所讀的課程在國外可以讀博士了。

陳之藩 所有的中國人都對博士有誤解,包括金庸也是誤解。金庸一定是在浙江大學有學生污辱他,他氣了,到英國康橋去讀博士了。翻譯《紅樓夢》的人不是給他翻譯《鹿鼎記》嗎?有人建議,給他榮譽博士,榮譽博士是最高的榮譽啦,他還非要讀一個博士回來。我老想寫一篇關於什麼是博士的文章,我帶過好多博士,在香港帶過,在休斯敦也帶過,在台灣也帶過。博士就是所研究的都是小問題,就我而言,老師帶博士最多是三個月,三個月後你就自個上路。科學研究到什麼情形,請你繼續研究,或者你研究別的問題,也沒關係。那麼三個月到六個月以後,對於這個問題的研究,我一定不如你,你得跟我講,一年以後你understand到什麼程度。博士就是對這一個問題,當你發表的時候是全世界第一,這是最低的標準。不是抄別人書,抄別人書你給我看什麼?你也不用騙我,你騙不了,你騙我可以,你騙不了全世界的人。你發表出來就得給大家看,全世界的人都在看你這個問題,你騙不了人,你可以騙一個人,騙一個時代,但你騙所有人forever,不可能的。解決一個問題你是第一,這就是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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