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漂洋過海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3:48:58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留學生活回憶

美國“海眼號”海輪上有幾十位年輕中國人,是一群幸運兒,他們乘風破浪到歐美留學。海是藍的、深沉的群青、透明的翠綠、有時是淒涼的灰,或忽然發怒,變得烏黑烏黑,我們落入了無窮大的墨池中。偶然翻出了一張當年船上同學們的合影,暑天,大家一律白上衣,滿頭烏發。曾在其中找認哪一位是自己,自己就曾這樣雄心勃勃的年輕過,其中必有自己,這就夠了,白髮滿頭的今天,何必一定要在發黃的老照片中去撫摸遠逝了的華年。

我總是愛扶在甲板欄杆上觀看海的深沉,某處漸漸發黃褐色了,翻滾的黃褐色有點像水牛,水牛我童年見多了,但很少見它們成群衝撞嬉戲,細看,不是水牛,是鯊魚,我看鯊魚們在大海中搏鬥,搏鬥,搏鬥與搏鬥都彼此相倣。突然一群白色的鳥掠過,那是飛魚,我見過魚之躍,初見魚之飛。

航行三兩日便靠一港口,停下來,可上岸觀光,晚間仍住船上。過了馬尼拉便到新加坡,曾被我們稱為南洋的新加坡其實只是一個落後的小鎮,路邊一些小販賣切開的鳳梨,蒼蠅亂飛。除了高高的椰子樹和檳榔樹,就沒有多少異國情調了。多年前我常去新加坡,想尋舊碼頭,人們説就是紅燈碼頭一帶,只沒有遺骸遺存了。

悶、熱、濕,這是西貢的獨特氣候,邊走邊出汗,像出不了澡堂。街上老婦人都挑對籮筐,裏面似乎只幾個椰子,婦人滿嘴黑牙,很醜,那是常嚼檳榔之故。前三四年我去海防,觀察衝過橋來做生意的年輕越南人,他們的牙齒不黑了,像換了人種。越南人膚色、身高、體態都與我們相似,開口説話,才知不是一家人。由於越南當了多年法國殖民地,殖民者看殖民地人,大概都不美。50年代在巴黎,中國人少,日本人幾乎見不著,我們這批大中華國民,大都被認作越南人,倍受殖民者的蔑視。老師、同學、同胞間葆有親情外,我見到的大都是歧視目光。

過了西貢,漸進入大西洋的風浪區,疾風驟雨,船顛簸,我們先堅持在船頭上看海之狂暴,半個浪打來,通身濕透,船面滑極,都只能躲下艙去,以手擦臉,處處皆鹽味,耳朵裏積了許多鹽。開飯時候了,餐廳幾乎沒人,許多人嘔吐,不能進食,盆、碗、瓶、罐,均用鐵絲罩住,仍叮噹晃動。忙碌的水手們走路也跌跌撞撞,且一手扶桌椅。頭等艙在船中央,較穩,有*官員,坐的是二等艙,大概也較平安,我們學生全部是四等艙。四等艙,塞在船頭尖頂,這裡最顛狂,二層或三層吊床都是用鐵鏈捆住,海嘯人搖,鐵鏈叮噹,此處豈即海牢。幸而甲板上有躺椅可租,躺在椅上,風平浪盡時,一路觀光,飽看東方和西方日起日落,不知命運在何方。

遼闊的海洋無邊岸,忽進入羊腸小道,那是蘇伊士運河。船停在塞得港,港中船擠,沿著巨輪腳邊圍滿許多小木船,乾癟、烏黑的埃及人爬在高高的木船桅桿上,在搖搖欲墜的險情中用土制工藝品與船上的旅客做買賣。也有白人旅客偷出船上的食具、桌布用來與土人交易。小偷小摸隨著水陸交通踏遍東、南、西、北,發展其前程。我並不愛那些民族工藝品,一味觀賞在海水中浮游的娃娃,才六、七歲吧,動作靈活勝似青蛙,大船上的貴賓拋下一個硬幣,“蛙”立即歿入水中撿起這錢幣,高舉示眾,於是錢幣紛紛撲水,“蛙”們忙著顯示其絕技,收錢。有人丟下了半支點燃著的香煙,“蛙”用嘴在空中接住燃煙,隨即沒入水中,瞬間出水,用手高舉那支仍在燃燒著的驕傲的煙,小小年紀,被生活逼出一身絕技,遊人歡笑,父母心酸。

抵拿波裏,美國船要回美國去了,赴歐洲的旅客統統下船。臨下船,頭、二等艙的旅客紛紛付服務員小費,幾十幾百美元不等。中國學生尷尬了,有聰明人建議開會,每人出一、二元,派個同學當代表交給美國人,那高鼻藍眼睛的美國人説:我們不收四等艙裏中國人的小費。拿波裏靜悄悄,街上沒幾個行人,仿佛早晨四、五點鐘的星期天。人哪去了?本來就這麼些人,從上海來的中國人想起南京路上的人潮,像是從夏天到了冬天,人都躲在家裏不出門了。這個馬蓋筆底的水上美麗城市,其名聲緣于祖先的巨大災難。維蘇威火山吞噬了所有的子民,只留下一個可怕的城名——龐貝。去龐貝,等於到古羅馬去,既已到了拿波裏,沒有人不看龐貝的。淹沒一切的火灰保護了文物,挖盡兩千年的火灰,古人生活的隱私徹底暴露給子孫看。吃、喝、拉、撒的方式,大浴鍋的氣概,歷歷可辨,連男女*的姿勢,也繪聲繪色在枕畔床側,那是妓院。戰鬥歸來,士兵們離不開沐浴與*。在破敗妓院旁,依舊盛開著夾竹桃之類的艷花。人、狗等等化石,像模糊的石膏所制,大都陳列于拿波裏博物館了,有的可辨腳上的草鞋痕跡,那是奴隸了,我還發現一把梳子形物,無疑是婦女所用,當時她或正在沐浴中。


負笈異域,我們無心旅遊,急切趕到學習之國。從拿波裏坐火車北上巴黎,必經米蘭,米蘭當時是歐洲最大火車站,須停車兩小時。我和另一同學急乎想先睹《最後的晚餐》,一算時間,坐計程車到壁畫所在的聖瑪麗教堂,來回急趕是來得及的。立即出發。及至教堂,大門緊閉,時約下午5點,清冷無人,心急萬分,我們用生硬的法語向一位教士打聽如何能進門看一眼“晚餐”。教士很和藹,他看我們來自東方的虔誠,時間又如此迫切,便拿出鑰匙開了教堂門,並指引我看那世界名著,還指耶穌身上的污漬,那是拿破侖的馬兵用馬糞擲擊猶大的遺跡,也沒人去修補這破地圖似的舉世之寶。拿破侖曾打算將這偉大的“晚餐”搬回巴黎,但工程師們沒有遷動這壁畫的能力,耶穌和猶大便永遠定居米蘭了。後人將壁畫一改再改,曾經面目全非,重新擦去重改,這工作比晴雯補裘困難多了。我面對壁畫時,感到愴然、迷惘,遠不及唐墓壁畫清晰。計程車司機提醒我們,須趕緊回車站,否則誤點了。趕到站,車正將啟動,計程車索價頗貴,他們是計時而非計程,我們則是第一次坐計程車。

火車抵巴黎,停于里昂站。一齣站,覺得巴黎是黑的。那古老的墻,厚實而發黑,黑墻上挂著各種鮮艷的彩飾,彩色下滿是紅椅子咖啡店,裏裏外外閒坐著各樣服飾的仕女們,悠閒的巴黎掩著忙碌的巴黎。頭天,我們被安排在一家古老的旅店裏,這旅店有點古怪,床的兩側,床頂上鑲的都是鏡子,從各個方面都能看到睡臥中的自己,實在睡不安寧,後來別人説,這原是妓院敗落而改作一般旅店用的。吃得很差,幾片豬頭肉,戰後法國憑肉票、糧票、假黃油票等等過日子。

住進大學城,生活安定下來,一人一間房、一床、一桌、一書架、一個小小衛生間,地板是乾淨的,每晨有老太太來擦洗,常跪下擦各旮旯。工作畢,她換上漂亮的服裝上街去,法國人的工作和身份大都不外露。大學城是專供各國留學生的宿舍,法國提供地面,各國自建具民族風格之館。中國沒有館,當年建館之款被貪污掉,我們是公費生,憑法國的協助寄人籬下,我起先住過比利時館,一旁就是張揚著日本樣式的日本館,他們戰敗了,依然氣昂昂,勝利了的中國卻無立錐之地。一經住定,我們必先讀巴黎地鐵圖,厚厚一本,須背得爛熟,以後天天在全城穿行。只要不出站,一張票在巴黎地下巡迴一天。3天之內,跑遍了巴黎的主要博物館,憑美術學院的學生證,各館免票。其實不用著急,我有3年時間細細品味古今中外的藝術珍品。50年代的盧浮宮是冷清清的,我每次進去往往只看一個館甚至一件作品。有一回我單獨看那件斷臂的米洛維納斯,整個廳裏靜悄悄。大腹便便的管理員大概閒得無聊,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我笑迎,估計他要談談他所守護的女神像了。臉色一變:在你們國家,沒有這些珍寶吧。刺激了民族,我的反應不慢:這是你們的嗎?這是強盜從希臘搶來的,你到過中國嗎?見過中國的藝術嗎?見過中國長城腳下的一塊石頭嗎?少年氣盛,這一斗,他倒瘟了,可能他估計我是越南人,他在越南戰中大概吃了苦頭,説不定還是殘廢軍人,給他這個閒職,但殖民者的欺人本質未改。

我這個殖民地人民失掉一次給殖民者一拳的機會,終生耿耿。在倫敦的公交車上,售票員從胸前的大袋裏給我取出一張車票,我交了一枚硬幣。接著她將這枚硬幣找給鄰座的一位“紳士”,“紳士”一見是經過中國人手裏的硬幣,拒收。售票員只好另換一幣。我捏緊的拳頭終於沒有狠打這胖“紳士”,我替中國人咽下了這口惡氣。

我為學藝來,為朝聖來,遭了歧視,仍須學藝,只帶著敵情學習,分外勤奮。西方藝術中的人本精神,偉大作者們的激情,純情,對造型科學的剖析,是遠遠超過我在國內時的所知的。

藝術是人情,梵谷的向日葵是一群個性鮮明的肖像,向日葵長得再茂盛,人們不會因之而瘋狂。西方現代文化吸引我,因其從現實出發,從性情出發,張揚個性,挖前人未曾覺察的情之奧秘。作者從一個畫像者進入了窺視感情深層的探索者,揚棄早已被照相替代的形象之複製工作,開始進入思索、想像、創造的造型空間。我記得上基礎課時,蘇弗爾皮説這種立體的渲染毫無意義,著眼點應在構架建築,你畫一個*,好像輪廓、比例、肌肉都近對象,但其組建系統全是虛浮的,沒有內在的緊密聯繫,拋掉這些高低不平的肉團團,去盧浮宮去看看波底淺利的作品,他主要用線造型,但強勁堅韌,非斤斤于立體高光者所能望其項背。我們的任伯年也主要畫人物,概念地作些符號,估計他連*裸的真人也未觀察過,更談不上對人之真形的探究。崇洋,大多數人罵,但了解洋人對人體的深入鑽研,任伯年無疑是大大落後者,對衣著皮毛之浮面模倣,我們一向就以為是大畫家的本領了。


構成、空間劃分、如何處理平面、錯覺與直覺,這一系列的知識對我是全新的,而且覺得其中大有道理,是寬闊的繪事正道。回憶十八描、披麻皴、畫龍點睛等等祖傳秘方,都附屬於造型規律之中,有什麼特別體系呢?體系無非是科學規律,有價值者皆入體系,偽造體系,欺世盜名。

饑餓的我,大口吞食西方的肉和奶,但自己又未必能吐出奶來,久違媽媽種的青菜、粗茶淡飯,青年的發育未必完全。“美”這種特殊糧食更須普遍吸收營養,東、西雜食,才能成長健美者,偏食者瘦、病,屬淘汰行列。藝術是人情的成長,感情的發育,發育中的藝術排斥別人瞎指揮,“崇洋”“崇古”都是囚中生銹的鐵鏈,其壽不長,要斷。

我雖屢遭歧視,但還是覺得西方許多制度和生活習慣比我們強。吃飯分食,夫妻同餐也各用各的一份,衛生,我甚至覺得刀叉比筷子合理,易於清洗消毒,這個幾千年的陋習看來在中國江山不倒。

西方前進,緣于科學與創新,孫子不如爺爺,這個家庭能不敗落嗎,我沒有見過我的爺爺,但我相信我是不會同意爺爺的觀點的。這倒不是數典忘祖,那麼多爺爺大都要被忘卻。出色的爺爺,偉大的爺爺,像李時珍,他一生在草叢中尋尋覓覓,探尋為子孫治病的良藥,他實踐,摸索,造福人類,但他生在那貧窮落後的時代,事倍功半,並未能創造出醫學上的偉績。西方的爺爺們在解剖屍體,化驗血液,試驗病毒,主觀上與李時珍是異曲同工,救治人類,只是隔了海洋,彼此不易切磋,大家吃虧。易於漂洋過海的今天,人類文化突飛猛進,是子孫之幸。但東西間的隔膜依然存在,莫名其妙的保守勢力難道只是為了民族自尊,是怕飯碗會被時代打破,尚有義和團的心胸吧。

偏偏人人愛美,藝術的欣賞是沒有國界的,藝術作品既無國界,飄洋過海來取經,負有打通東、西精神,彼此擴展審美的重任,意識形態間的戰爭漸漸轉化為異國良緣。這個大問題,我們還正在觀望一幕幕的優劣表演。幸而,現在從上海到巴黎不須再在四等艙裏咣當一個月,10個小時便從戴高樂機場直抵浦東。崇洋者漸失假洋鬼子的優勢,崇古者也難固守自封圍墻了。古國!我們多想看到你的新生。將金人玉佛之類統統踏倒地,魯迅的話沒有過時,只鼓勵我們創新。我這個出身於貧窮農村的孩子,在巴黎生活3年,有意無意間吸收了洋人的思維方式,審美見解,甚至生活方式。對於大家庭,幾世同堂,忠孝的觀念,都在我的內心起了巨大的變化,實事求是的精神替代虛偽客套的中國傳統“美德”——往往是虛假。外國的騙子當然多,但我遇到的中國騙子更多,無論如何,中國人的素質比西方人尚差了許多,無疑,中國社會比西方社會混亂得多多,中國的農民騙子在迅速增長,那個“工農兵”的偶像消失了。篩選一次人品吧,誰家垃圾多?我這個中國窮人生活在西方的豪華社會中,卻感到須學習他們的某些品質,我崇洋了?決不,我在法國沒有享受過法國生活,吃的是大學城食堂60法郎的飯票,但我深深感到要改變我們的傳統生活,思維方式,動搖這個落後大國思想保守的固執。

在藝術上,去留學,當學習人家時隨時比較自己傳統的優劣,無奈自己的落後處處暴露,趕不上時代了,保守的人們大呼保衛傳統,往往並未分析傳統的真諦,只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而想永遠躺在傳統的軟床上。

保衛非物質文化遺産的呼聲響徹雲霄。正因非物質遺産的精華是非物質的,她是流變的,她一度繁榮,又一度衰敗,不同於典藏于博物館的凝固之寶。新版《牡丹亭》獲得好評,《牡丹亭》繼續向前走,仍順風,還遇逆風?非物質文化遺産之保存必須著力於創新,靠人,靠發展,不進只退,力爭青勝於藍而非一代不如一代。問題實質是在靠更新、發展,無創新、無發揚的民族遺産必然淘汰,消滅。今日搶救一途,搶救如救病,多活三、五年,七、八年,仍在險情搶救中,惟新生才能代替衰亡。騾子不能生育,有些藝術品種難有後繼,我寫過一篇《戲曲的困惑》,談了憂心。


衰敗,新陳代謝,是自然規律,聯合國無奈,人類無奈。我們為了保住非遺的金牌,工夫都用在了非遺之外,爭取經濟實惠,其實不少非遺是根本失去了非遺之價值。民間,民間當然也愛藝術,創造藝術,但限于條件,民間藝術依靠的是智慧,民間藝術的發展是智慧的比賽而非材料的競爭。我們經常請一些民間藝人出國獻技,弘揚傳統文化,無論剪紙、刺繡、牙雕,想以技驚人,雖然有些外國老人、婦女喜愛這種那種技法,但能入大雅之堂的應是藝,技、藝之間,時乖千里。

伯希和等人盜去的中國文物書畫陳列在吉美博物館,我每每比較我們的傳統與印象派等現代繪畫,這是我全身心投入的事業,也是漂洋過海的目的。我也拉法國同學一起看,聽他們對兩方面的比較。我們這些年輕人,對這些作品一視同仁,只看藝術效果,不關心其出身。什麼中國畫的特殊體系等空洞名詞,改動不了藝術造型的硬規律,與感情表達的軟規律。我夾在東、西之間,也不覺其間有何敵對情緒。新舊之際,東西之際無怨頌,惟真與偽為大敵,吳大羽老師的話沁人心脾。

但是,還是有一隻分量不輕的帽子壓在頭上。我,從意識形態,及審美角度審視,同我的同胞已有了不少的差異,我回到他們之間,豈將成異類。水墨畫、油畫等等技法之差異,我感不到什麼壓力,但,思想意識,我可能被視為叛徒了,如不叛,逆來順受,我是一個沒出息的子孫,只從事我認為乏味的、甚至錯誤的事業,無異幫著出賣自己的祖國,毀滅自己的民族。我的前途看來將在矛盾、痛苦中沉浮。漂洋回來,自己背回了一個大包袱,當我看到廟裏的大肚和尚,羨慕其自在。漂洋過海回來便得不到這美妙的坦然。

想多了解一些法國人的生活,我報名參加同學們假日的活動。那一次是步行到夏特教堂朝山進香,共一百餘人。夏特是哥特式建築名作之一,離巴黎一百多公里,參加朝山者並非都是基督徒,全憑志願,但旅程是辛苦的,全部步行,晚上分散宿在農家的馬棚裏。馬棚當然不乾淨,法國同學卻仍*衣服,睡在自備的一個布袋裏,抽緊布袋,蛇蟲、小動物就進不去了。抵達夏特教堂,演戲唱歌,瘋狂地歡樂著。有人拉我進去參與角色,我不好意思,只能像呆子似的旁觀,但深深覺得他們的學生生活生動活潑,與祖國教育的呆讀書差異甚大。

復活節假日長,同班同學拉我一同沿塞納河一路寫生,他自備小舟,這是美差。頭天住到他父親的鄉村別墅,翌日一早,他和他家保姆扛著一隻木支架蒙帆布面的小船直奔塞納河邊。船裏塞滿了畫架、顏料、罐頭、麵包,這是二人一週的糧食。我一看波濤凶險,小舟輕微,感到太危險,但事到臨頭,中國人害怕了?我咬牙下船,船飛速衝入江中,那年輕人還感不過癮,又用布簾作帆,千里江陵一日還,不過半小時我們就連人帶舟翻在江心了。郊區的塞納河白浪滔滔,像是長江,我們二人扶船呼救,四野無人。形勢漸迫,他冒險遊上了岸,大力呼救,險情中幸遇一貨船經過,他們解下大船尾部的救人小舟救出了一對倒楣的美術學生。我們投奔遇到的第一戶農家,主人給烤火、換衣、打電話,此地的人民真善良,我記住了這裡的天、地和大江。兩天后我用水彩銘記了這個鄉村風貌。

回祖國去,我背著一籃經卷或毒草回祖國去,救不了民族,怕也不了解人們落後的、保守的思想意識,審美觀念,我是人生道上一個被推來推去的小卒,但自己不服氣,依舊想橫站著戰鬥,殉道於人的心靈。平時不進商店,臨離去時到田園大街一轉,那些豪華的商品大都是為女人服務的,我也看不明白。偶見一條擺在突出位置的項鍊,呵,項鍊,莫泊桑講過的故事,項鍊依然高傲地在田園大街上放著光芒。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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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站生涯 第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