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回顧(1)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3:47:35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科學探索宇宙之奧秘,文藝探索人情之奧秘。傑出的藝術作品揭示喜怒哀樂,抒發情之困惑與渴望,往往使想掉淚而掉不下來的人們掉下了眼淚。文化發展中,藝術仿佛是哨兵,她展拓審美,提高敏感,缺失了藝術,文化便乾癟、枯萎。

然而有人説文藝是政治的螺絲釘;又有人對文藝作品的評價規定: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50年代初,當我從巴黎回到祖國,我不願所尊崇的藝術作政治打工仔,從此開始了我苦難的藝術生涯,孤獨,挨批,躲向邊緣。

蘇弗爾皮教授令我尊敬,他説:藝術有兩路,小路藝術娛人,大路藝術撼人。我一心想搞大路藝術,祖國最觸目驚心是貧窮與苦難,我要揭示苦難,但不被許可,必須畫虛假的工農兵模式。我構思的一些表現民族苦難的題材如“渡船”“送喪”等等便只能胎死腹中,懷著死胎的母親永遠感到難言的沉重。

王國維説:一切景語皆情語。走投無路中我投向風景,在風景中吐露我對山河之真情,那是祖國之真情,民族之真情,真愛。我從自己的故鄉及魯迅的鄉土起步。白墻黛瓦、拱橋曲水,小小的帆船,鵝群嘈嘈皆鄉音……這裡是我的避風港了,仿佛塞尚回到埃克斯,投入了維多利亞山懷抱。村前村後,河南河北,我開始面對景物解構,重構,點、線、塊、面織入畫圖,力求結構之美,雖畫面面貌常變,老鄉們仍識得是我故鄉。我將這些畫題為《童年》《雙燕》。嬰兒時代見到的第一隻飛鳥是燕子,因她築巢在我們家裏。

每當假期或授課有餘暇,我便背起畫具到鄉村、深山、老林、雪峰、海角……幾乎踏遍青山,像獵人尋尋覓覓,捕捉靈感,創造新作。我六七十年代的作品貌似寫生,其實根據自己的感受和構思,將不同地點的景物織入我的意境。篳路藍縷,我往往被鄉人誤認是修雨傘的或收購雞蛋的。

80年代後我更多傾向於意象,簡約,也就更接近中國傳統繪畫的寫意。畫面紛繁的線多起來,情意纏綿,因此往往直接用水墨來替代油畫,追求油畫難以達到的效果。水陸兼程,交替的工具使用加速了我油彩與水墨的交融。我曾將中國古代傑作和西方現代傑作比作啞巴夫妻,雖語言不通,卻深深相愛。我想改變這種啞巴困境,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藝術傑作應彼此擁抱交流。藝術無國界,“中國畫”這道圍墻仿佛是柏林墻,我屬拆墻者。

年輕時在巴黎學習,我很討厭文學性繪畫,視覺的造型藝術不須文學的干擾。一味講究形式,所謂有意味的形式,這意味又是什麼,其實也屬意境的範疇。中國文人畫以意境為上,形式之美往往因意境而削弱。文人漸漸以詩替代了繪畫的本質美,畫上題詩,詩與畫同床異夢,混淆了文學與繪畫的界別。這種情況我十分反感,但我認為蘇東坡“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觀點是高見。在中國,人們看畫不會止于純形式,總要尋找畫的含義,高明者更進入了詩意,詩的韻律與畫的節奏的配合是中國知識分子賞畫的高水準了。但大多數人民對造型美是無知的,他們只看畫了什麼物象,美盲遍地。我生活在十幾億人民的國度,我的觀眾是廣大的人民,我竭力要求自己能被他們逐步接受,我的企望是“專家鼓掌,群眾點頭”。“陽春白雪”最終會轉變成“下裏巴人”,永遠不被接受的“陽春白雪”只能默默消失。我曾將作品比作風箏,出色的作品飛得高高,但她那條線聯繫著地面的母土,聯繫著人民的情愫,斷了線的風箏便失去了藝術的一切。

我憑自己的鞋底走羊腸小道,走獨木橋,深山叢林,攀懸崖,望盡天涯路,沒有考慮退路。從高峰失足滾到另一個山崖,真的發現了異樣的湖山,一切都入了夢境,都盪漾于倒影中。真正的大歡喜,不僅忘了疲勞,也不知道自己是青年、中年、老年,我超越了自己,超越了地球,超越了宇宙。我迷惘,驚喜,那是夢吧,不是,不是夢,正是我藝術經歷的縮影。

魯迅“野草”中的過客永遠向前走,日將暮,他問老翁前面是什麼地方,老翁説是墳,墳之後呢?不知道。小女孩説,不,不的,那邊有百合花、野薔薇,我常去玩的。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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