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瘋了。 瘋子都愛狂笑,他不笑。沒有瘋之前,他也不愛笑。假笑、媚笑、奸笑、獰笑、苦笑、微笑、大笑……他都見慣,但自己笑不出來。醫生説他的病是由於心胸不開闊,要他達觀,“笑一笑,十年少”,但他笑不了,已病入膏肓,沒法治。他不承認自己有病,他曾欣賞皓月當空,但過不了幾天,那月便暴露出鉤鉤樣的面目,想勾人心魂。他從此專心研究月亮的光明,但始終測不出月亮的溫度,只亮不溫,怎麼可能呢?他伸手摸電燈,電燈是燙手的,發亮的月與發亮的燈何以不一樣,他想摸月亮,太高了,摸不到,於是想爬上侯寶林手電的光柱去摸月亮,又怕侯寶林一關電門摔死他。 家屬給他轉醫院,請另一位大夫診治,那大夫説首先要治他的失眠。他長期失眠,因為不睡,他看到別人睡著的時候所看不到的各式形象。確有許多形象在陰暗中活動,互相交接,傳遞什物,可惜他眼力不好,看不清交換了什麼東西。但卻能聽到竊竊的耳語,而且談的是關於他的事,他想起了《狂人日記》中吃人的事,確乎有人在謀害他,他越發睡不著,並看見謀害他的人已漸漸結成了盤根錯節的一夥,他於是又添了嘔吐病。 指鹿為馬的故事是真的嗎?他不信,但指鹿為馬的笑話居然對簿公堂,鬧得沸沸颺颺,是鹿?是馬?而且是指他自己,他自己是鹿是馬,正由別人來鑒別。他弄不清自己是馬是鹿,也分不清自己是男還是女,他知道*的事經常發生,他祈求上帝保祐他不變成女人。他怕人,他逃奔到荒山野地,遇暴雨,恰巧碰上一個小小土地廟,廟門口寫著“保祐一方”,便進去躲雨,卻見裏面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莫看我廟小神微,不燒香試試。他害怕了,又逃出來,匆忙間忘記那菩薩是紅臉還是白臉。幾天沒回家,積了一大堆信件,大都是從香港、台灣、美國郵來的,裏面都是冒他名的假畫照片,要他簽名畫押承認,阿Q在公堂上畫圓圈結果畫成了瓜子形,他能畫得圓嗎?於是他又往外逃,想找個沒有土地廟的方向跑。 他老了,他還有愛情嗎?他記得有過,他愛過長城,愛過他的家鄉華東,愛過藝術……他為修長城為華東水災為藝術節捐畫拍賣,拍賣的高價引來無數毒蛇,他被咬得遍體傷痕,瘋病也許起因于蛇毒吧,他的愛情被毒殺了。他大罵李甲的負情,要怒沉百寶箱,他忽而發覺自己是男人,不是杜十娘,也根本沒有百寶箱。突然他大哭大笑,孩子們圍攏來看瘋子,看他哭,看他笑,他終於像一個真瘋子了,大笑了,孩子們這回才覺得真好看了。 1996年3月他的瘋病治愈了,據説治病的大夫費了極大的心血。他清醒過來,才知時光已逝近三年,霜雪三載伴殘年,今桑榆晚景,猶沐夕照,而此木朽矣。 1996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