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我住在前海北沿時,附近鄰居生了一個瞎子嬰兒,我看著這雙目失明的孩子一天天成長,為他感到悲哀,他將度過怎樣的一生!我想,如果這孩子是我自己,我決不願來到人間,但父母總是珍惜自己的小生命,千方百計養育殘疾的後代。作者對自己的作品,當會體會到父母對孩子的心情。學生時代撕毀過大量習作,那是尋常情況,未必總觸動心弦。創作中也經常撕毀作品,用調色刀戳向畫布,氣憤,痛苦,發泄。有時毀掉了不滿意的畫反而感到舒暢些,因那無可救藥的“成品”不斷在嚙咬作者的心魂。當我在深山老林或邊遠地處十分艱難的條件下畫出了次、廢品,真是頹喪之極,但仍用油布小心翼翼保護著醜陋的畫面背回宿處,是病兒啊,即使是瞎子嬰兒也不肯遺棄。 數十年風風雨雨中作了大批畫,有心愛的、有帶缺陷的、有很不滿意但浸透苦勞的……任何一個探索者都走過彎路和歧途,都會留下許多失敗之作,蹩腳貨,暴露真實吧,何必遮醜,然而,換了人間,金錢控制了人,進而摧毀了良知和人性。作品於今有了市價,我以往送朋友、同學、學生、甚至報刊等等的畫不少進入了市場,出現于拍賣行。50年代我作了一組井岡山風景畫,當時應井岡山管理處的要求複製了一套贈送作為藏品陳列,後來我翻看手頭原作,感到不滿意,便連續燒燬,那都屬於探索油畫民族化的幼稚階段,但贈管理處的那套複製品近來卻一件接一件在佳士得拍賣行出現。書畫贈友人,這本是我國傳統人際關係的美德,往往不看金錢重友情。鄭板橋贈友之作並不少,他那篇出色的潤筆詞我是當做諷刺人情虛偽的魯迅式雜文來讀的。 藝術作品最終成為商品,這是客觀規律,無可非議。但在一時盛名之下,往往不夠藝術價值的劣畫也都招搖過市,欺蒙喜愛的收藏者,被市場上來回倒賣,互相欺騙。我早下決心要毀掉所有不滿意的作品,不願謬種流傳。開始屠殺生靈了,屠殺自己的孩子。將有遺憾的次品一批批,一次次張挂起來審查,一次次淘汰,一次次刀下留人,一次次重新定案。一次次,一批批毀,畫在紙上的,無論墨彩、水彩、水粉,可撕得粉碎。作在布上的油畫只能用剪刀剪,剪成片片。作在三合板上的最不好辦,需用油畫顏料涂蓋。兒媳和小孫孫陪我整理,他們幫我展開6尺以上的巨幅一同撕裂時也滿懷惋惜之情,但惋惜不得啊!我往往教兒媳替我撕,自己確乎也有不忍下手的隱痛。畫室裏廢紙成堆了,於是兒媳和阿姨抱下樓去用火燒,我在畫室窗口俯視院裏熊熊之火中飛起的作品的紙灰,也看到許多圍觀的孩子和鄰居們在交談,不知他們説些什麼。畫室裏尚有一批覆蓋了五顏六色的三合板,只能暫時堆到陽臺上去,還不知能派什麼用場,記得困難時期我的次品油畫是用來蓋雞窩的。 生命末日之前,還將大量創作,大量毀滅,願創作多於毀滅! 198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