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季節,早市菜場上能碰上鮮亮的紅荷花和青綠的嫩蓮蓬,紅的嬌艷,綠的水靈,憑其美麗仿佛是市場中的公主與王子。一日晨,有人送來兩大束這樣的花與蓮,我將之插入高大的玻璃花瓶裏,置於高高案頭,這小小客廳於是幻化為荷塘,我似乎置身於莫奈繪畫的睡蓮池中了。玻璃花瓶裏的清泉涓涓流入客室,流入主人的心頭,心頭的泉孕育了紅蓮,紅蓮成了自己的創造。
翌日,不意紅花灰暗了,紫褐的灰色近乎失血的死屍的臉,滿地殘瓣撒下了喪亡的悲哀,不忍睹。人説必須每天換清水,並不斷剪去莖部,才能保住鮮艷。我想,即便那樣費力維護,也延續不過三五天,斷絕了母乳的嬰兒,畢竟不會有生路了,只怪她自己的美貌惑人,自引殺身之禍。
花已亡,瓶裏的水倒掉,倒剩水時記起了家鄉的池塘。那池塘裏有荷花、浮萍,更多的是野草和水藻,鮮活的野草和水藻其實同荷花一樣好看,而且她們的生命力更強。美誕生於活的生命,她隨生命的死亡而死亡。我真切地面對了生命的死亡與美的死亡,就在我家的案頭。
我這個碩大漂亮的玻璃瓶曾插養過各種花卉:玫瑰、芍藥、蘭花、臘梅……有時豐滿得像一小叢彩色灌木;有時只三兩長枝,像一幅八大山人的水墨畫。我將這些從母體上剪斷下來的花枝花朵組成美的畫幅,供自己欣賞,欣賞的時日都不會太長,我的享受是以她們的短命與夭折為代價的。但死亡得最快的要算這紅荷了,荷花出於污泥而不染,她也許過於重視自己的尊貴身份,一離開自家水源便寧死不活,毫不茍且,柔美的花卻獨具烈性的風骨,易折。
妻收拾花之殘骸時説,畫下這些花吧!我也覺得應畫下一時天驕、傲視群芳者的透紅風貌。畫面展開通幅紅艷,“映日荷花別樣紅”,顯得有些狂放、醉意,不知是歌是哭,本意確是悼念轉瞬即逝于我案頭的美人的身世,願她不再消失。
200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