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冰雪殘荷(紅蜻蜓)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1:29:34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春往秋來不計年,我屬不計年派,對年月的計算從來不關心,生命在渾渾噩噩中流逝。因發生了荒誕官司“炮打司令部”,商人一味牟利,將一幅臨摹王為政先生原作的拙劣偽作署上“吳冠中畫于工藝美院一九六:”(:代表六)年,高價拍賣掉,還咬定是我本人所作。官司一拖三年,今已水落石出,祥林嫂不再在此追敘阿毛被狼吃掉的故事,但卻促使我時時回憶1966年前後的生活情況,當時自己幹了些什麼。我家住的大雜院正對著北海公園後門,風平浪靜的時候,當工作之餘或節假日,我常去北海散步。急風驟雨,天降“*”,誰也無心信步園林了。大約1966或1967年的一個冬日,不知何故,我獨自悄悄又步入了北海。那一年,夏日的荷花雖照舊盛開,並結了蓮蓬,但秋來無人收拾,冬天,殘荷及蓮蓬統統凍死在冰層裏,冰上留有殘雪,白的雪和亮晶晶的冰托出淩亂的枯死的殘荷,葉子都敗落,而許多幹莖仍矗立著,顯得格外挺拔,格外烏黑,我如見一群站立著的僵屍,又仿佛是加萊義民之群。視覺刺激的強烈效果引發我的創作慾望,我從心底想作這幅冰雪殘荷,並考慮該有一隻猩紅的蜻蜓飛來棲止在那最高的幹枝的頂端,用翅翼抱住腦袋,她,聊充惟一的憑吊者。顯然,冬天見不到蜻蜓,但蜻蜓無處不在,她永遠被兒童追隨,被遊心於藝之人追隨,波濤洶湧的腦海裏豈能沒有紅色的蜻蜓。終於我沒有敢動手作這幅站著凍死的殘荷,哪怕偷偷躲在屋裏畫,不讓任何人看見,也不敢。那時候,我們這些“反動權威”被剝奪了作任何畫的權利。這被心的震撼而萌發的畫之苗也就同殘荷一樣凍死在冰雪中了。

今年的夏日悶熱,氣壓低,許多老人感到透不過氣來,但兒童可歡了,他們舉著網兜在庭院裏奔跑著套蜻蜓,成群的蜻蜓在穿梭,而且飛得很低很低,幾乎伸手就可觸摸到。往事,不,往日的情思突然浮現到眼前來,那幅胎死腹中的冰雪殘荷似乎又復蘇萌動了,我決心追捕逝去三十餘年的畫意。因我平時不畫、也不注意昆蟲,便向孩子們討了一隻蜻蜓,仔細觀察,雖無紅色的,結構基本一樣,當無誤。

我動手一連作了三幅油畫殘荷,第一幅色調不錯,線面交錯曲折多姿,紅蜻蜓錦上添花,但整個畫面效果未越出“一天風雨亂殘荷”的抒情詩境,與站立著死去的烏黑的僵屍並不相關。後兩幅改弦易轍,一次次強調直線縱伸,追求悲劇氣氛。美術美術,畫家憑美感營造畫面,但美的品味、品位複雜多樣,創作觀念差之毫釐,筆底便失之千里,作者如不能牢牢把握住每幅作品獨特的意境及美感,往往易中途走調,結果落入習慣性畫法的常套中。怕苦澀,苦澀之美有人欣賞嗎,苦瓜卻早已成了人們接受的美食。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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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畫眼 第二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