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回憶 猶如絕大多數油畫家,我吃過印象派的奶。我背著畫箱到處寫生,天南地北浪跡江湖,有人以為是修雨傘什麼的,老太太問我是否下鄉來收購雞蛋。寫生架子一支開,一幅油畫並非就在一處完成,寫生過程中經常要挪動地點,於是畫架、畫箱、連同油畫一起肩扛著搬家,倒更像是貨郎擔了。貨郎擔的寫生方式是對印象派的背叛,似乎有意投靠“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石濤門下了。偏愛形象及色彩的真實生動,又不滿足局限于一隅的小家碧玉,竭力在寫生中採納“移花接木”、“移山倒海”的手法———這便是30餘年油畫寫生的粗略的軌跡。 貨郎擔裏容不下大件傢具,但還是靠貨郎擔的串鄉走巷帶回了大幅油畫的藍圖,《長江三峽》(400×300公分)便屬這類藍圖之一例。峽,夾也,令人窒息而生驚險之感,但人們都想試試被夾的驚險之感。每次船過三峽,所有的旅客都擠到艙外來,濟濟人頭一律仰望峭壁,體味著坐井觀天的無限風光。誰又願意被夾死在井底呢,人們愛穿三峽,一個穿字要緊,穿呵,穿進去,還穿出來!“千里江陵一日還”,三峽的意境含蘊在長江之長流中,包涵著形與情的縱橫交織。有人抄給我一首詩,説是陳毅的,我沒有查對是否確係陳毅所作,但我很欣賞這首詩:“三峽束長江,欲令江流改;誰知破夔門,東流成大海”。夾,穿,窄裏見寬———這便是我作三峽的構想。已事隔十年有餘,1974年初,我們住在奉節,再用小艇進入三峽,在峽裏江畔亂石中仰畫夔門及風箱峽等處峭壁的跌線、怪石的突兀、江岸的波折……又爬上白帝城,俯視滔滔,遙望遠去層巒。管它俯仰之間的不同透視法則,我正要獵捕俯仰的不同形象感受以構成心目中的三峽,那曾經多次穿過而每次感受又並不相同的三峽!然而極目所見的形象並不都令我滿意,單靠夔門和桃子山二個演員還構不成戲,我向巫峽、神女峰、青石洞等處借調了角色。兵將眾多難於指揮!加法較簡單,藝術處理往往建立在加法後的減法中,即所謂概括與洗練吧!加,著力於充實與組織;減,著意于統一與協調。那時期我推敲于加減之間。加減問題聯繫著虛實問題。我感到在國畫中引進實不易,在油畫中引進虛尤難,誰要廉價的虛空!那回偕黃永玉、袁運甫等去長江寫生,本來是為了合作一幅長江萬里的巨幅壁畫,但,緊接著遭到批“黑畫”的風暴,畫流産,人遭殃。直到1977年,中國歷史博物館約我作那幅《三峽》,算是利用了長江寫生的點滴資料,憶往事,感觸猶多矣! 就在歷史博物館作《三峽》期間,陸燕生同志約我為魯迅博物館作一幅《魯迅故鄉》。我非常樂意于作《魯迅故鄉》,由於崇敬魯迅,也由於戀念鄉情,紹興和宜興是如此相倣。這之前,我已兩次專程去過紹興寫生,1956年還曾住在魯迅故居的廂房裏,夜深悄無人影,肅靜中也許會聽到燈下寫作中魯迅的一陣咳嗽,墻上會顯現他偌大的背影!後來我又坐船到安橋頭、皇甫莊,坐汽車到孕育過賀老六的山區上旺……我跑過紹興的不少小鎮,所有的河流、小橋、人家都吸引我,畫不盡江南村鎮,都緣鄉情。有不少讀者喜歡我的江南畫面,説我是偏愛江南的畫家,我自己感到也確是如此。 然而在作這幅《魯迅故鄉》時卻很不順手,原以為十分熟悉的題材和形象倒反而構不成畫面。大幅畫面中總要有中流砥柱的大個子形象作主角,在《三峽》中有大幅度升降的岩壁,在《長城》中可依靠橫臥的雪峰與蒼松。那小橋流水的江南河網地帶,風光多抒情氣氛,村前村後、橋南橋北、楊柳桃花處處留人,玲瓏的小景多,但不易構成較大幅整體感強的畫面,我又不喜歡任人漫步的園林式畫圖。是散文詩與獨幕劇的矛盾。有別於散文之美,畫面不宜散,忌缺乏突出的形象———即擔負佔領畫面空間的形象主角。就要求形象的起伏與跌宕而言,獨幅畫更接近緊湊而高潮陡起的獨幕劇。小橋沒有多高,人家鱗次櫛比,都展現在高低差異不大的視平線上,羅列豈是構圖!我爬上紹興幾個小小的山頭,更上一層樓來窮千里目,視野擴大了,氣勢開闊了,但鳥瞰又何嘗是構圖的依賴!平面分割中的平均狀態必然使畫面鬆散,故須選人家密集的大塊造型作為畫面的構成主體,然後,綠水人家繞,河網穿其間,繞其周,於是有了塊面,有了脈絡,似乎略具結構雛形了!從山頭俯視紹興城,黑、白、灰色塊構成動人的斑駁繪畫感。細觀察,近處房屋只見頂,都是黑塊,遠處才見墻面的白塊。然而我須請明亮的白塊群坐鎮畫面中央主要部位,因之反其道而行之,前景房屋多見墻面,遠處倒多是黑壓壓的房頂,主要是為了畫面黑白構成的效果。而且,那些白墻群也不是俯視時的朦朧印象,而基本是接近平視才能看到的狀貌,取其狀貌,忘了自己的地位!緣此,這一貌似俯瞰的藍圖中,主要形象角色是從城裏各處寫生得來,有紹興中學的樹叢,有西廊的老橋,那河道、河岸上的細柳、河裏的船,是從東湖引進的。這幅畫作稿中曾反覆了無數次,甚至定稿上畫布後徹底否定,另起爐灶,其間困難似乎存在於如何令散逸的水鄉風貌濃縮入集中的畫境! 無論《長江三峽》或《魯迅故鄉》,我都是在油畫布上操作,操作中同時又感到沉湎于水墨韻味的追求中。近數年來我更多直接用水墨工具了,似乎將離開油畫布喬遷到水墨之鄉落戶去,但我並不認為是改行或改嫁。 載《中國美術》1985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