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過上海,多半是匆匆三五天,只有很少幾次是超過一星期的,像一個雖常見面但無深交的熟人,不很了解,而其音容笑貌卻是難忘的。 上海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我在宜興農村的童年時代,每見到上海人回鄉,也總愛擠在人叢中聽他們講講花花世界的見聞。夏天,他們穿著黑色的香雲紗,我以為香雲紗就是上海人的標誌。在上海做事的人顯然比鄉下人高貴多了,他們似乎很有錢,帶回來的整筒餅乾和美女月份牌就夠令人羨慕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當女工、小工和保姆的,掙錢並不那麼容易。和百分之九十九的鄉親們一樣,我的父母也從未見過上海,雖然相距並不算遠,但上海對他們永遠是一個遙遠的天國。近幾年我每到北站候車,總聽到地道的鄉音,年邁的鄉親們常來上海觀光了,他們的子女在工廠、大學及科研單位工作,他們有福氣了。 外灘是大上海的面貌特徵吧,南京路一帶的高樓大廈曾是上海人向鄉下佬描述的驕傲。後來當我在倫敦過了一個暑假,發現那文藝復興時代式樣的古代樓房、那狹窄的街道,與南京路一帶何其相似!不是倫敦像南京路,而是按照倫敦的某些模式捏塑了南京路,讓人們去回憶上海灘形成的史跡吧!然而南京路還是有自己的特色的:人多。這可與北京的王府井爭冠軍,爭世界冠軍去! 有人説上海人滑頭,有人説上海人聰明靈活,我同意後一種看法。從飲食烹調到糖果點心,從輕工産品到服裝樣式,都體現了聰明靈活。最近我看到上海一家毛紡廠生産的虎皮晴綸毯,很美,虎虎有生氣,是一件藝術品,在眾多老式呆板花色的毛毯中,它應被評為毯中之王,我希望接著出現亂真的豹皮毛毯!我也見過滑頭的上海人,白相人。我也曾以為上海人吃不了苦,然而我在井岡山中,在西雙版納的橡膠林中,在新疆阿爾泰的邊境,遇到過不少刻苦耐勞的青年人,只當他們暴露了“阿拉,阿拉”之後,才知原來是上海人。 30年代的上海高樓大廈,與香港差不多,此後高樓沒有再生高樓,如今比不上香港了,也比不上北京了,在上海的我的老師和同學仍大都住在擁擠不堪的里弄裏,仍可體驗産生30年代文學的環境。我去年10月下旬經上海,出站時遇大雨,提著行李包,撐著雨傘排進等出租汽車的長隊,沒希望,轉入排三輪的長隊,也沒希望,暫找個避雨的立足之地,沒有,前後左右能容人的只是馬路,大雨在橫掃所有的馬路。“鬼上海”!旅客們罵了。“鬼上海”!我也跟著罵。 我未曾碰到過上海的大闊佬,只在《子夜》、《陳毅市長》等文藝作品中見到資本家的豪華排場,見到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的神情風致。最近一次到上海,見到許多大飯店的門口排開成群西裝革履、燙頭髮擦口紅的青年男女,有的胸前佩戴著大紅花,他們在等待頻頻到來的小汽車裏的貴客。滿是一番燈紅酒綠夜都市的氣氛,這不真有點像少爺小姐們的闊綽氣派了嗎!我好奇了,人們告訴我這個北京來的鄉下佬,説這是結婚。那迎賓的隊伍從大門口一直引至宴會廳,而且幾家大飯店的喜宴日程已登記到1983年很晚的月份了。 任伯年和吳昌碩鬻畫于上海。劉海粟先生在上海創辦了中國第一所現代化雛形的美術學校。今天許多重要省市都有了較完整的美術學院,而上海沒有,但上海擁有眾多的畫家,人才濟濟。凡是重要的美展,國內和國外的,北京展完便到上海,上海的展廳與上海之不相襯,一如那個火車站。沒有吸引我的美術活動,這大概是我每過上海多半隻是匆匆三五天的原由吧! 載《解放日報》1983年2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