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傍晚到破曉,拖拉機轟隆轟隆吵個不休,旅社就守著漁村的入口,似乎處在拖拉機的圍攻之中,知識分子旅客們實在難以入睡。這是石塘鎮惟一的旅社,不住,就沒地方住,四層樓的新旅社剛落成,即將開始接客,但就與老旅社門對門,劈劈啪啪的拖拉機就在兩個旅社間的坡道上奔忙,穿梭不停。人家是來拉魚的,趕夜晚拉鮮魚,清晨便送到了縣裏。從漁船收購大螃蟹,兩角錢左右一斤,到溫嶺、到杭州,價錢顯然都不一樣了。到北京呢?我雖剛從北京來,很抱歉,我還真不了解北京的螃蟹價格。
向土地要糧,向大海索魚。畫家們總愛跑漁村,不是為了吃魚,他們尋找漁民、漁船、漁網……的美感。大海之濱的漁村,氣氛多誘人啊,人煙稠密,桅檣林立,彩色斑斕,是濃縮了的生活圖景。我跑過大魚島、龍須島、青島、石島、秦皇島、舟山群島、廈門港、海南島,祖國東南海岸的主要漁村漁港也大致看到了,但最近別人介紹浙江溫嶺縣的石塘鎮漁村,説特別好,比所有的漁村都有意思,這是指從美術的角度看,於是又非看不可了,我來到了石塘。1974年前後,我在嶗山漁村住了一些時候,除了畫,當時還寫了一首七絕:臨海依山靠石頭,捕魚種薯度春秋;爺娘兒女強筋骨,小院家家開石榴。除了第二句透露了“四人幫”期間的蕭瑟情調外,其他三句寫的景,倒與石塘有些相倣。山崖突出海中,環抱了海,海又環抱了山崖,石頭山、石頭屋、石頭村鎮、石頭城。老屋,參差錯落,墻面選石因陋就簡,忽大忽小,方圓曲直變化多端,很美。新屋,雖有高低大小之分,基本整齊劃一,都屬幾個幾何形組合,墻面巨石安置得井井有條,表面磨得光光的,接縫平直精確,比老屋漂亮多了,但卻不如老屋入畫,因為它們之間彼此太雷同了,缺乏性格。老屋就有性格?有,有煙熏的黑臉,有水澆的淚痕,院裏有猶綻花朵的老樹,久經滄桑,説不盡的喜怒哀樂。人的生活經歷往往烙印在外貌上,畫家們觀察自然,對此更多感受。你問問鱗次櫛比的新屋群的年齡吧,幾乎都是三中全會後誕生的,有不少新屋蓋了一半便停工了,有的只剛剛打完地基,等什麼?等錢,要分期積累了資金分期完成,如不見縫插針先佔地皮,以後愈來愈難找立足之地了。你看,滿山都堆著石塊,整天聽到石工們乒乒乓乓、叮叮在錘打,有多少新房子在等著出生啊!白天打石頭,夜晚跑拖拉機,晝夜噪音不絕,漁村是一片熱鬧繁忙的新景象,不是“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的隱退之地了。我們爬到高處去看箬山公社的全貌,無意中闖進了一所小學。我見過不少深山僻鄉小學的破爛情況,相比之下這所小學還不算差,但從年久失修的木頭樓梯進入老師們住的十分簡陋的宿舍看一看,比之漁民們新造的那些堅實、亮堂、設有陽臺的三層樓房來,實在是寒酸多了。
新房都往山上爬,老街依舊盤踞在海濱,街道狹窄、擁擠,攤攤販販,鮮魚幹蝦擺個滿地。電影院也就在一旁,電影一散場,人群像堵塞了的水流,好半天才散得開。有些特別窄的小巷,面對面的房檐幾乎要接吻了,只留下一線天光,然而其間人家密集,門窗挨著門窗,門是關不得的,一關門便是黑夜,其實不關門也是黃昏,大白天要開燈。黃昏裏,或燈光下,向行人展示出室內的基本結構和主要陳設:靠門口一張全家吃飯用的方桌,靠裏是灶,水缸與水桶,一邊是木頭樓梯,這幾大件便幾乎佔滿了有限的空間。有的人家較明亮,姑娘們坐在門口織漁網,不織漁網而繡花的也不少。年輕人眼力好,在一線斜光探照下也能繡花,繡花人的腳旁往往還伏著一隻白白的大肥豬,聽,收音機裏在播放著柔情綿綿的越劇!
富,漁民在富起來,一個捕魚的強勞力每年收入二千元左右,家庭裏總有婦孺,平均起來每人每年也有三四百元收入,不是捕魚種薯度春秋,而是大有奔頭了,只要完成國家收購任務,有能耐的多勞多得。從新房的窗戶往裏看,雪白的蚊帳挂在紅漆雕花的木床上,這種羅可可式的繁瑣雕飾令我厭惡,但居民們喜愛,是地方風俗的繼承吧!中年婦女們的發髻梳得光亮,盤成好看的式樣,其間穿插著一段彩線和發亮的簪釵,可以同變化多端的海螺一樣作為造型藝術品來欣賞。她們挑水,抬石頭,抬糞桶……高高低低到處跑,幹一腳濕一腳,腳總不會乾淨,而發髻永遠是那麼漂亮,但這個,姑娘們就不肯繼承了,也許認為不現代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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