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夏凡納的壁畫 人們都做過各式各樣的夢。做了噩夢,驚醒時通身汗濕,怦怦心跳,餘悸猶在。當在教廷西斯庭教堂看到米開朗基羅的壁畫《最後的審判》時,仿佛就是這種夢境的再現!我們也做過輕鬆舒適的夢,幽靜的田野任你信步,溫情脈脈的人們與你無爭,景色是美好的,人世間是善良的……夢醒後會感到失掉了這寓言世界而惆悵!那麼我們去瞻仰夏凡納(1824—1898)的壁畫吧,我們於此又進入了失去的好夢境!米開朗基羅表現了天堂地獄的緊張,夏凡納抒寫了人間的寧靜,寧靜也許只是片時的,但人們祈求寧靜! 我瞻仰過威尼斯丁托累托和委羅奈賽的巨幅壁畫,金碧輝煌的服飾,雍容華貴的人物,那種奢靡的貴族之家欲令人陶醉吧,但並未能給我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我看過大街的巨幅油畫《加冕》,莊嚴肅穆的宮廷儀仗令人生畏,但與我何干!我看過許許多多虔誠宗教壁畫,也都未能引起我多大的共鳴。但在夏凡納的樸素的壁畫前,我感到特別親切,我不自覺地放慢腳步,停下來,近看,細讀,我被深深感染了!那是人間,是民間,是我們老百姓生活在其中的天地!夏凡納曾進入德拉克羅瓦的畫室,並得到這位大師的青睞。但他很快發現這是一種誤會,偉大的浪漫派大師、傑出的色彩畫家德拉克羅瓦自己善於渲染強烈的色彩,但卻是平庸的教師,他的學生不能得其三昧,往往胡亂塗抹。夏凡納所見的自然不是如此,他偏愛的是“和諧”。氣質不能教人。他和大師不是同路人,他離開了大師,只著眼于生活和自然的真實,終生認定了那是靈感唯一的源泉。粗粗瀏覽一下夏凡納的壁畫,往往可遇見濃密的叢林、豐滿的葡萄園、靜靜的湖泊、緩緩的河流,農夫們在推磨、犁田,樵夫在打柴,泥水匠在建墻,木匠在造橋,鐵匠在打鐵,婦女們將蘋果送入酒窖,或紡線、或織網,載重的船在行駛,柳蔭深處有人們在洗澡,岸上年輕的母親在哺乳……作者將富饒可愛的祖國的優美生活歷歷展現在讀者面前,看過夏凡納壁畫的全世界讀者們,也都會嚮往著這夢境般和平、安居樂業的法蘭西吧! 夏凡納在大壁畫中往往用象徵手法表現寓意,如巴黎大學圓廳的《文學、科學和藝術》,里昂藝術宮的《文藝女神們的聖林中》,巴黎市政廳的《夏》和《冬》,馬賽宮的《馬賽,東方之門》,亞眠博物館的《和平》、《戰爭》、《勞動》、《休息》以及其他《秋》、《睡眠》……,道是有題卻無題,這些壁畫的題目也只是楔子或引言,作者於此抒寫的真正內容是人間生活的長河,是寬銀幕的風俗畫,是人與大自然的綜合造型美,是形象美的詩篇。在《文學、科學和藝術》的世界裏,科學家、學者和文藝家們在研究、思考,漫步于林間草坪,人們有著共同美好的理想吧,互相呼應又互不干擾。世界上真有這種仙境嗎?月球裏已肯定沒有,這只存在於夏凡納的壁畫中。在《文藝女神們的聖林中》,作者沒有將眾神安排在希臘赫利孔神山上,畫面中只是湖畔疏林,卡麗奧普給姐妹們朗誦詩句,有人閒談,有人默坐,有人懶洋洋躺在點綴著花朵的綠茵上,歐戴普與泰麗正在空中唱歌彈琴,飛來相會。水仙非仙,清白潔凈便自成仙,神女們的飄逸高貴來自造型的典雅優美,幾個愛奧尼亞式的卷渦柱頭是希臘時代的見證。 夏凡納的壁畫主要分散在亞眠、里昂、盧昂、夏特勒、普瓦基埃市政廳、巴黎市政廳、尚帕涅教堂、波士頓圖書館及巴黎大學等處,但最集中的還是在巴黎先賢祠。此館建於1754年,法國大革命後這裡便作為偉人們的殯葬處,雨果、左拉們的骨灰也都安置在這裡,館上銘刻著大字:“國家感激偉人們”。1874年後,夏凡納於此作了一系列的巨幅壁畫,從此先賢祠更增添了藝術的光輝。這組壁畫主要是表現了傳説中保護巴黎的聖女熱納維埃芙的故事,如《聖女的童年》、《聖女在祈禱》、《聖女在分發食物——人民因巴黎被圍處在饑饉中》、《聖女在守護著沉睡中的巴黎》……。今天,為了寫這篇稿子,我查閱了聖女的傳説,她誕生於南德爾,法蘭西的1月3日作為紀念她的節日。但當年在先賢祠看夏凡納的壁畫時,我根本沒有去研究什麼聖女的經歷,一頭就撲向眼前展現的勞動人群:他們從帆船上背下糧食;鄉親們圍繞著神父在欣賞一位美麗的小姑娘;男子壯健的背影;年輕的媽媽抱著可愛的娃娃;耕牛、大樹、遙遠的青山,羊群分散開去,有的在默默低頭吃草,有的仿佛詩人似的伏在幽靜的角落裏;藍藍的夜空,月色皎皎,巴黎沉睡了,憔悴的老婦守在門前,是她的不眠之夜……壁畫中聖女的形象正是夏凡納的夫人,那守夜的聖女已是她抱病時最後一次作模特兒,夏凡納作完這幅畫後不久,夫婦倆便相繼去世了。
夏凡納的人物造型修長,姿態綽約,站著的婷婷玉立,躺臥的舒適自如,或橫斜欠側,或曲臂支頷,每個動作都考慮到剪影效果,低頭沉思與仰天遐想又均出自內心的流露。群像組合間俯仰顧盼更顯得情意綿綿,動作輕鬆柔和,仿佛電影慢鏡頭所攝取到最優美姿勢的瞬間。夏凡納經常用高高的樹林構成畫面,緊密配合以站立為主的人物,從人物的直線上升到林木的垂線,垂直線是畫面的主調,它保證了壁畫和墻面的均衡及穩定感。夏凡納降低了光影效果,有體無光,他用線與塊面結合塑造人和景的裝飾性形象。構圖和物象身段的剪裁是他藝事成敗的關鍵。他以素雅色彩為主調鋪蓋巨幅壁畫,使室內保持安寧平靜,使墻面顯得後退了,畫境與觀眾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使人感到壓抑。局部設色則採用固有色搭配的裝飾效果,當一群婦女集合在一起時,她們間淺絳粉色之類的衣裙色塊穿插使我聯想到《韓熙載夜宴圖》中的演奏樂女們。如果要以最簡單的幾個字來概括夏凡納壁畫的藝術特色,那就是:“和諧”與“單純”。眾多的人,各樣的景,不同的形,各異的色,畫面的一切都統一在高度的和諧裏,這是夏氏獨家的和諧。至於單純,那是愈到晚期愈近爐火純青。他早期作品也曾受威尼斯派或普桑等人的牧歌式情調的感染,畫面沉浸在明暗的氛圍中,並略帶一些甜膩之味。晚期作品則單純清澈,呈現出東方壁畫的特色,這是夏凡納風格的成熟,所以他自己説,先賢祠的壁畫將寫出他的遺囑。 夏凡納的人物都是古裝,希臘的姿態,羅馬風度的服飾,但背景風光卻是現代的。人生易老天難老,世紀繼承著世紀,宇宙和自然的變化是不明顯的。人呢?人易變,但人的本質,*裸的人也是變化不大的。夏凡納筆底的人間是古今有普遍性,有永恒性的人間! 夏凡納在作先賢祠的巨幅壁畫期間,利用間隙時間作了一幅《貧苦的漁夫》,畫面天氣肅殺,可憐的漁夫立在木船裏合著雙手低頭在等待,等待魚?等待命運?槳、網和船底倒影的強勁縱橫線組成了漁夫的牢籠。嬰兒裸臥在沙灘草地裏,婦人採折野花想逗孩子吧。都德的小説以含淚的微笑敘述心酸的苦難,夏凡納這幅漁夫是沉默的申訴! 夏凡納構圖的另一重要特色是人和景的有機組合。西方歷代名畫中以人物為主,配以背景的佳作不少。柯羅的許多風景畫中出現抒情性的人物,但仍是以風景為主,人物只是點綴。夏凡納畫中的人和景的分量是平衡的,相互的制約關係是嚴謹的,有的建築物幾乎同界畫一般規矩,但和人物的波狀線仍配合得十分協調。人物造型優美,作者確是煞費推敲,嘔盡了心血。樹木結構也刻畫得堅實多姿,都是在生活中深入觀察和實地寫生得來,每棵樹都堅挺有力,生氣勃勃。我這個東方人在瞻仰夏凡納的作品時,不自覺地就聯想到韓滉的《文苑圖》和宋人無款作品《寒林秋思圖》,其中有表現手法的共鳴,也有意境的共鳴。 載《世界美術》1980年第2期 姑娘呵,你慢些舞,讓德加畫個夠! 白駒過隙,剎那間的形象喚起了人們的美感!造型美,一般是從靜觀中得來,遇到美的形象,誰都想細細看,慢慢欣賞,戀戀不忍離去。學過一點西洋畫的學生,面對著繪畫的對象,總要求人家坐著別動,似乎一動美就溜掉了!舞蹈是動作之美,雖未必就是白駒過隙,但其“美”確存在於運動之中。造型之美在靜觀,舞蹈之美在飛逝,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乎?京劇動作很美,傑出的演員正表現得入神,觀眾張著嘴、屏住呼吸都陶醉在其藝術的浪濤裏了。突然,鑼鼓中斷,一個亮相,演員完全靜止了,絕對靜止了,台下一片掌聲,觀眾快意地、滿足地驚嘆這冰凍了的運動之美!表現舞蹈美的畫家們也正是善於亮相的傑出演員! 法國印象派畫家德加(1834—1917)的特色是表現運動中的舞蹈美的印象。與所有的印象派畫家不同,德加完全不畫風景,他專畫人,主要畫舞女和舞蹈人的生活。德加,他完全不是花花公子為消閒或玩弄而描繪女舞蹈家,他表現了這些優美舞蹈動作創造者們的艱辛與苦難,華美的衣裙只片時地掩飾了肉體的疲憊,樂池裏的吹奏者們雖個個服裝筆挺,那緊張的演奏和面部嚴肅表情的背後卻隱藏著失業危險的恐懼心理!此外,德加還畫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熨衣服的婦女,畫咖啡店中憂鬱地對著酒杯發愁的下層公民……
德加具有極過硬的寫實功力,他是帶著雄厚的古典功底參與印象派行列的。他善於捕捉無論是靜的或動的對象,而且把握性強。這不僅由於寫生能力,主要靠觀察能力。扭曲中的腰肢、旋轉著的股腿、打噴嚏的婦女、跨上奔馬的騎士……能讓你寫生嗎?但卻被德加表達得淋漓盡致。因表現動作的題材多,故德加多用線,單線、復線、重疊著的線、粗粗細細交織著的線、斷斷續續意到筆不到的線,只要能縛住運動的特色與美感,手段是完全不必計較的。“高古遊絲描”宜於表現柔和之美感吧,但柔和之美感不一定靠“高古遊絲描”來表現。粗線亦可以表現柔和,折線(帶棱角的線)同樣可表現蜿蜒。西班牙舞中強烈的節奏感,我感到就有些像用頓挫的筆法,用折線表現了曲折之美而不失委婉之致。形式美的關鍵是形象整體的組織結構,“謹毛而失貌”,捕捉舞蹈美是緊張的追蹤捕鬥,誰顧得上細修邊幅!所以德加不很喜歡油畫,他更多地用粉筆畫,因後者更便於快速追求他偏愛的運動美。他雖也善於用色,但主要還是求形,他的強烈鮮明的色彩是從屬於形的,只不過是為了加強形的運動感,這點他與大部分印象派夥伴們不一樣。 芭蕾舞在我們國內還不普及,但柔軟體操表演已幾乎是人人都爭著欣賞的了,二者同樣都是人體美,運動中的人體美。美術家表現這方面的美時,不同於攝影或電視,他們有時用“粗”來表現“細”,用“硬”來表現“軟”,用“靜”來表現“動”,這些矛盾著的方面的辯證處理是造型藝術的特殊手法和規律吧!所以羅丹和德加用雕塑來表現舞蹈,粗笨凝重的泥塑與鑄銅偏偏能揭開運動形象的奧秘!不似不似?卻似卻似! 德加已是100年前的德加,他用“靜”給我們留下了當年的“動”的美,他早已獲得了世界聲譽。100年來舞臺速寫已很普遍,人才輩出,我剛收到今年第一期《文藝研究》,重新發表了“*”前葉淺予同志的舞臺速寫。這幾幅速寫,無論從生動、準確、概括、洗練、深刻和粗獷各方面比,都不亞於德加,有過之無不及呵!我們要學習前人和洋人,決不能固步自封,但也不要妄自菲薄!人們的感覺總是愈來愈敏銳,愈來愈複雜,審美觀的發展如後浪推前浪,永遠推向新的遠方!人們逐漸發現、認識了本來存在於生活中的抽象美的因素,如溶洞鐘乳石、如大理石雲紋、如落英繽紛、如樹影搖曳……我們的祖先也早就在假山石、書法及舞蹈等形象藝術中有意無意發揮了抽象美。靜止的造型藝術力圖衝破孤立片面的形象美,想相容不同時間和不同角度的美于同一整體結構之中,仿佛要令人在一件作品中感受到連續動作之美。這種新關係首先很容易發生在動與靜、舞蹈美與造型美之間。二重唱,聲與聲之間的互相襯托對比;雙人舞,動作與動作之間的交錯組合美,這些藝術處理早已為群眾所愛好,但超出時間和空間局限的美術作品還不易被理解和接受!我並不主張要追隨西方的抽象派,但音樂、舞蹈和美術它們都離不開抽象之美吧!“移步換形”是我們前輩藝人的體會和創造,這種不同角度的美感變化何嘗不可植入同一件造型作品之中!我們的美術決不會永遠被囚在攝影鏡頭裏,有才華的舞臺速寫家紀念德加、研究德加,並必然將遠遠超過德加! 198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