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潘天壽繪畫的造型特色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09:35:56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吳茀之老師對我説:“我喜歡吃甜年糕,張振鐸老師要吃湯年糕,潘天壽老師則愛吃炒年糕。”這是1940年前後,為躲避日本飛機轟炸,我們國立藝術專科學校遷到昆明滇池邊的安江村上課,潘、吳和張三位國畫老師都未帶家眷,他們合租一家民房,共同請一個保姆做飯時的生活紀錄。是偶然嗎?這三種年糕的口味透露了三位老師當時的藝術氣質,潘天壽的畫口味重,湯汁都濃縮了。他常常説:“要辣不要甜”,他常常説:“要古”。濃、辣、古,其間有什麼聯繫呢?視覺形象又憑什麼條件和因素予人濃、辣、古的感受呢?潘天壽著眼于形象構成的主要特徵,也就是形象的基本身段,他毫不可惜地揚棄外形表面的細瑣變化,不愛玲瓏愛質樸。前年我到昆明筇竹寺看民間藝人黎廣修塑的羅漢,那神龕成了販夫走卒及敞懷袒腹莊稼漢們拳打足踢、嬉笑怒罵的真真人間。人物刻畫栩栩如生,形式處理跌宕多姿,集當風、出水傳統手法之大成,我不禁手舞足蹈為之嘆絕。讚嘆之餘卻立即回憶起40年前安江村時期潘天壽、吳茀之、張振鐸及關良老師們趕著馬車去筇竹寺參觀,回來後吳老師描述他們對羅漢的讚揚,但潘老師有一點看法,就是認為太巧、不拙。這並不是説潘老師貶低了黎廣修,只是透露了潘的藝術氣質及其個人風格特色,他自己創造的僧人則如天地洪荒一泰山。當時我這個窮學生坐不起馬車,未能去筇竹寺,但潘師一句話卻永遠銘刻在我心中,40年後仍是我品評藝術的杠桿。潘師自名阿壽,壽,在南方民間方言是壽頭壽腦,土裏土氣的意思。他畫石頭,又大又方,亦圓亦方,總在方圓之間緊緊抱成堅硬的整塊,是任憑風浪衝擊後所剩餘再也衝擊不動了的真真的石頭。古,因為年代久遠,凡經不住淘汰的一切都被淘汰了,比方古希臘的雕刻,雖臂腿折了,那段生命猶存的軀體依然令人敬仰神往,因為它頑強地兀自遺世獨存!什麼是雕刻?羅丹説從山上推到山下,沒有被摔爛的便是雕刻。呵!這正是潘天壽造型藝術中的石頭!潘天壽的藝術並非以賞心悅目為能事,他直探博大與崇高的精神世界。説得通俗簡易點:古,是追求造型的單純洗練;濃,是緣于用墨的集中與酣暢,而運筆的直劈要害令人感到潑辣得痛快!

“韓信用兵,多多益善”。我不會打仗,沒有發言權來評論韓信的戰略思想。但畫面也正是戰場,能否制勝全靠全局的指揮,局部筆墨之佳只不過如一些驍勇的戰士,關鍵還在整個戰場的部署——構圖。潘師除讀書、作畫、吟詩、篆刻及登山之外,唯一最愛好的消遣是下圍棋,他常常以圍棋的佈局來比方畫面的構圖,他特別重視空間的佔領,以少取勝,嚴格控制面積,出奇制勝。他作畫時説:“我落墨處黑,我著眼處卻在白。”從潘師學習多年,我認為這是他課徒最重要的一把鑰匙,也正是形式法則中矛盾雙方性命攸關的鬥爭焦點。構圖中最基本、最關鍵、起決定作用的因素是平面分割,也就是整個畫面的面積的安排處理,如果稍微忽視了這一最根本的條件,構圖的失敗定是不可救藥的。若平面分割較均勻,對比及差距較弱,則往往予人平易、鬆弛及輕快等等感覺,江南景色便多屬這一類型。我這個江南人是喜愛家鄉情調的,也寫生過大量的小橋流水人家,但有一回為魯迅博物館作一幅大幅油畫時,卻遭遇了出乎意外的困難。如果調動許多小景來聯合成巨幅,羅列式的構圖則顯得毫無生氣,繁瑣可厭。表現景物的生動性並不困難,真真艱巨的工夫還在構圖中面積的巧妙安排,也可以説首先是那黑白之間或虛實間的抽象的有機組織,它將決定氣韻能不能生動的大問題,搞得好,親切動人;搞得不好,單調乏味。如平面分割得差距大,對比強,則往往予人強烈、緊張、嚴肅、驚險及激動等等感覺。當然平面分割像幾何形的組合,變化是無窮無盡的,是隨著自然的千變萬化和作者們感受的不斷深化而永遠在發展著,實際情況是錯綜複雜的,決不能以以上兩種類型來簡單概括問題,我只是認為潘天壽的構圖是比較明顯地屬於後一類型的。記得潘師當年常説:“紙頭要嘛方一點,要嘛長一點,不方不長最討厭。”這是他的原話(他口頭語説紙是紙頭),這也可説是他對構圖的基本觀點吧,從實踐中我體會到他喜歡方的飽滿和長的伸直,用他自己的話來説也就是“勢”,無論用虛或用實,他總是牢牢控制著整個戰場的勢。然而他立意構思一幅畫是很苦的。大家都説他的構圖奇突,但他慘澹經營一幅構圖往往是經過多年甚至幾十年的孕育與推敲的。我從他學習時,他還是四十來歲的壯年,那時他創作的構圖中如《竹谷圖》、《孤松矮屋老夫家》、《一聲鴻雁中天落,秋與江濤天外看》已令人拜倒,但其後他一直在這些構圖的基礎上一再創作,不斷改進發展,精益求精或粗益求粗。抗戰期間在雲南時他自題荷花:“往事不堪重記憶,十年一幅舊荷花。”在他的慨嘆之餘應看到他對舊構圖的新處理。潘師作畫思考多於動手,在雲南和四川期間,他作畫不算太多,他自己説:“世界不好,等世界好了要畫幾張好畫!”這是指抗戰時期時局不穩,生活顛沛,作畫的心情和條件都受局限,但我們體會到他永遠在尋找自己的路,解放後他大量作品的涌現不是偶然現象!因為他力求立意新,因為他決不肯落常套,因為他構圖往往驚險,平常口頭語更説先造險,再破險。其實這家常語的背後是包含複雜的立意、構思、構圖、面積分割及“超其象外,得其寰中”等等創作規律和創作過程的。但我遇到過不少青年,他們在簡單地傳抄潘天壽這句話,先造險,變成了先冒險,這多半要流於荒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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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看人 第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