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巴黎談藝錄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09:23:06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工具革命背後的情感真假

問:不論從傳統水墨畫的歷史來看,或是80年代以後的畫壇發展來看,筆墨本身的審美仍然是多數畫家探索的重點,但一直以來,您對筆墨問題的理解似乎和傳統的詮釋頗不相同。除了越過傳統的用筆用墨法度之外,您對進一步的“工具革命”有什麼看法?具體的舉例來説,您是否贊成劉國松或與他類似畫家的立論與做法?

吳:在觀點上我是完全同意筆墨變革的,但畫的好壞又另當別論;我一向主張“觀點各異,不擇手段”,怎樣有利、怎樣方便,就用怎樣的語言,不應該被法度所限制。劉國松“革中鋒的命”是有他的背景的,當時保守的畫家主張無論如何都要中鋒用筆,意識形態上是很迂腐的;要知道畫畫需要中鋒就用中鋒,需要側鋒就用側鋒,沒必要用中鋒畫出側鋒的效果。

我自己在這方面的立論似乎更激烈一些,我説《筆墨等於零》。我的意思是:孤立的、脫離具體畫面來講筆墨,筆墨就等於零;因為每張畫所構成的筆墨不一樣,可以説畫的本身、整體是好的,筆墨就是好的,因此這張畫的筆墨不能移植到另一張畫的身上去,例如,吳昌碩的筆墨是好的,非常老辣厚重,但如果把吳昌碩的筆墨用在惲南田那種清雅工致的畫裏,便是敗筆,反之把惲南田的筆墨,用在吳昌碩的畫中也是敗筆,只會起破壞作用。我們看西畫也是只論好壞,不論它的方法、工具,因而畫畫應有各式各樣的手段才對。

不過有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手法多麼豐富,表達出來的感情真假才是最後的成敗關鍵。光為手法而手法便會顯得空洞。過去許多手法千變萬化的前衛藝術靠的是資本和美術館的支援,如今經濟後繼乏力,連龐畢度也買不了新作品,前衛藝術一下子就顯得蕭條了;當然靠政治力量崛起的藝術也不可靠,風向一變就垮臺了,只有講求情感的藝術才站得住腳。我來巴黎,發現許多50年代以前的名教授,現在都銷聲匿跡,連找都找不到了,套句俗話就是“茶水涼了”,只有表現真感情的好作品不會褪色。

問:您把傳統中的筆墨撇開老遠,但是不是仍然有些畫家或流派是對您有所影響的?

吳:話不是這樣説的。過去中國畫只談筆墨,在造型藝術上的選擇就狹窄而局限了。筆墨其實很簡單,線條空間、色彩塊面等等,但造型上的整體結構、畫面組成還有其他因素,就是沒有筆墨也能畫出好畫。我相信決定畫面優劣的條件不是那麼局限,特別是看過大量西方大師的作品以後,更覺得好畫不是好在單一一個小地方。所以我們今天回頭來看傳統的好畫,應該更科學一點。舉例來説,我在北京藝術學院教書的時候,有一天有一個教學研討會是談論一張唐畫《簪花仕女圖》,畫是榮寶齋印的,複製品與原作相當尺寸,國畫教員就説筆墨怎麼好,説周昉用的是什麼線、什麼描。我則完全從不同的角度去談論唐人的造型、結構,用西方的解剖刀來分析傳統的優點。我估計在周昉畫這張畫的時候,並沒有這麼多學問,有很多線描規律是後人整理歸納出來的。雖然我教的是油畫,但也經常叫學生到故宮去看中國畫,用西方的角度去分析它。我喜歡從金冬心的畫裏去找到印象派的規律、從八大山人的山水畫中找到他與現代抽象派的關係,再讓學生把傳統的養分拿到油畫裏來。

問:您的學生像王懷慶等人,是不是受到您這種教法的啟發而形成那種既有現代感,又富有東方情味的油畫呢?

吳:(笑)那是他們自己有本事,自己發展出來的。

冒險提出“形式美感”的主張

問:1991年5月您和學生們在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展出“吳冠中師生展”的時候,我去看過展覽,從所有的展出作品中就不難看出您的教學,只是一個大原則,其他的空間就留給學生自由發揮。水天中老師帶我去參加展覽當天的研討會,我記得你們想起當年社會背景的諸多困難、畫畫不容易,很多人都哽咽得説不出話來。研討會上的氣氛留給我很深的印象,我後來讀了一些關於當代美術發展的書,才更能明白你們的心情。

吳:1991年的師生展,原意要取名“叛徒展”,但這個名字在大陸太刺激了,因而取消。我在畫冊的序言裏説得很明白:希望每一個學生不囿于師承、不屈于風尚,做一個認真鑽研、有膽有識的叛徒。


問:內地過去一直只著重藝術的主題,幾十年沒有跳開這個窠臼,您卻在80年代前後提出“形式美感”的呼籲,除了畫壇上正反兩面的聲音之外,以當時的政治氣氛來看,想必還有更多社會上的壓力,能否談一談您提出“形式美感”的時代背景?

吳:我為文闡述“形式美感”的時候,是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當時距離“*”結束已經好幾年了,文化氣氛開始鬆動、自由,但是真正提出不同的立論仍然要冒風險的,當然在70年代以前是連提也不能提的。

長久以來,國內有批判“形式主義”的特殊背景,動不動就罵某種繪畫、某種行為是形式主義,久而久之,“形式主義”這個名詞的本義就混淆了。在生活上只講究表面、講究排場叫形式主義,這是應該反對的。但美術創作上, “以形式的手段來表現美”則不應該受到批評,所以任何的形式主義都應該打倒,只有美術上的形式主義有其存在的專利。

繪畫首先要美,就好比音樂首先要好聽一樣。美是靠形式、造型規律來解決的,不是靠含意、圖解來解決的。我一直在學院教書,當時我想:中國有那麼多人才、那麼多青年學生花費如此龐大的心力,但學習的方向不對,一切都是枉然,我存著“救救孩子”的心態,所以首先提出形式美感的理論。我説造型藝術如果不講形式就是“不務正業”,很多年輕畫家只關心題材與主題,卻想畫都畫不好,就是造型規律沒釋放出來。

説完形式美感以後,第二階段我又對“內容決定形式”提出質疑,如果形式本身也是內容,那麼當然就無所謂了,但是中國過去所講的“內容”卻是題目、題材、寫實的圖解,而非關形式本身的美感。最後一個階段是“關於抽象美”,我試圖把抽象美的科學性闡明出來,讓它有步驟、有根據。這三個立論,可説一步比一步批得厲害、一步比一步徹底。現在大部分中年以下的畫家都已經不做只講主題的愚蠢的事了,而且時勢所趨,到處看得到抽象畫。

問:您這些想法是針對當時的畫壇所衍生出的,還是長久以來就一直存在心裏的?

吳:這些想法基本上幾十年沒變過。

孤獨挫折的心路

問:如果是這樣,那麼1950年剛回到中國,不是更不見容于當時的畫壇嗎?

吳:我留學法國時,第一年側重古典主義繪畫的學習,第二年以後就大量接觸現代藝術了,畫來畫去,自己還是喜歡後者,所喜歡的畫家都是塞尚以後的畫家,因此也形成傾向現代主義的畫風。這種風格一回國就被批評了,你看我的經歷,從50年代開始,自中央美院、清華大學、北京藝術學院、中央工藝美院,調過來調過去的……

問:面對這些曲折,心裏是不是後悔當時沒有留在巴黎呢?

吳:“*”期間,我被安排到河北農村勞動,有三四年完全被禁止畫畫,那時候我有點後悔了。當然現在回頭去看又不後悔了。

我決定回國之前,一度覺得現代藝術無路可走,我覺得這樣的創作毫無意義,因此決定回到家鄉、去尋找感情的源頭,就像塞尚回到法國南部老家、高更出走大溪地一樣,我一點都不眷戀那個都市。回國以後雖然際遇曲折,但自覺活得誠實,活得像個人。

問:請您談談為什麼提出“風箏不斷線”這樣的主張?

吳:所謂“風箏不斷線”,即不脫離廣大的群眾。一個畫家當然不可能做到12億中國人都喜歡你的作品,但至少讓他們從你的作品中獲得或多或少的感受,所以我力求“專家鼓掌、群眾點頭”。與我同輩的畫家如趙無極等人,他們身在國外,心態比較自由,沒有像我這樣背負著人民的包袱。比起傳統的審美、政治或社會的限制,我覺得人民的約束要更多一些,人民不斷在進步,今非昔比。我認為這個包袱還是要背的。

傳統衍生出新意

問:傳統審美的包袱您也是不背的?

吳:傳統中有好東西,例如范寬《谿山行旅圖》那麼壯美的結構當然是要的,但這個包袱我不背,更準確的説:我不認為它是包袱,而認為它是個養分。至於對筆墨狹義的詮釋,對我不構成阻礙、不成其包袱。

問:您畫畫的題材豐富多變,請您談談題材的問題。

吳:我回到中國以後,以風景為題材的作品最多。因為最初畫人物畫的條件太困難了,只要稍微一變形就説是“醜化工農兵”,被批得一無是處。風景畫就不那麼明顯,稍稍變形是看不出來的,比較沒有意識形態上的顧忌,於是我開始大量地外出寫生。

60年代以前我也畫了很多人體畫,可惜在“*”時都毀了,所以晚年再拿起筆墨來畫人體,是有一種心理代償作用的。

此外,我面對都市、鄉野、黃土高原的風景時,心情都是一樣的,我認為只要有感受就可以把題材入畫,梵谷和塞尚、高更等人都是人物、風景、花卉、靜物、*什麼都畫,不像中國傳統畫家,只能畫梅花、荷花,滿足於荷花、梅花的象徵意義,那是很愚昧無知的。

問:您現在聲名在外,畫作的市場價格也很高,會不會因此而對您的創作産生壓力?

吳:一點也不會。過去的政治壓力都頂過來了,現在這種社會或市場壓力就更看不在眼裏了,我是半點不受聲名的壓力牽制。

問:您對中國現代水墨、現代畫的前景,有怎樣的期許或建議?

吳:我相信未來國際間的文化交流會越來越多,中西繪畫手段可以結合,沒有國界,所以眼界淺短、孤陋寡聞就跟不上時代了。消除“孤陋寡聞”以後的課題,就是找尋“土生土長”的特質,你看美國和法國到處有似曾相識的藝術作品,就是沒有注意到土生土長的問題。好比黃沙可以栽種出花生來,但是再怎麼肥沃的花園也種不出花生來的,“打破孤陋寡聞,保留土生土長”這兩個矛盾的議題一旦統一了,中國繪畫就會有不得了的發展。

編者按:這篇文章,是林銓居於1993年11月與吳冠中先生在巴黎會晤時所做的談話記錄。當時吳先生應法國塞紐奇藝術博物館(Musee Cernuschi)之邀,第二度返巴黎,接受法國政府頒贈的文化勳章,並拿出60件作品舉辦“吳冠中水墨近作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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