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北方的畫家喜歡跑南方,住在南方的畫家喜歡跑北方,喜歡跑遠處,一直到邊疆。我並不反對旅行寫生。到新地方,感覺總是新鮮的,容易刺激畫意,飽遊沃看,搜盡奇峰,曆盡名山大川,是為了更能比較、選擇、集中更多的美質。但如果(一)只憑到處尋求新鮮刺激作畫,當時畫來似乎很新鮮,過一時期再看看,便又覺得很一般化。(二)寫生只是單純地對景描繪,儘管東南西北到處跑,我感到跑遍天下也畫不出好風景來,因為物景雖新而畫面意境未必就新。而且,物境新鮮與否也是相對的,東北人覺得雲南新鮮,畫到一棵大仙人掌就很興奮,但雲南人看了也許並不新鮮,並不滿足。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王國維更提出了“一切景語,皆情語”的意見(《人間詞話》刪稿)。我覺得王國維這個見解是獨特的。借景寫情,這給風景畫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標準。無論是靜物或風景,如只是表現了物和景,即使形象如何真實,色彩又多麼漂亮,雖能娛人眼目,畢竟缺乏生命力,不能撼人心魂。意境,是作者作畫時思索感情的意向。一般説,每幅作品總是有一定意境的,不過意境的高低深淺,那就千差萬別,這也就決定著作品的藝術品質。只有意境的新鮮,藝術創造的新鮮,才能使無論東北人和雲南人都感到新鮮。
為了畫風景,我也曾跑過不少地方,但感到可遊的勝跡多,入畫的對象少。在我們偉大的祖國,有的是風光明媚的湖山,波濤壯闊的海洋,雄偉的雪山,遼闊的草原;新建設更似雨後春筍,遍佈在城市和田野中。當我看到這些為我們的勞動所改觀了的大自然新貌,內心是激動的,但想坐下來寫生,卻又感到任何一個局限的角落與方面都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感受,不足以抒寫自己的胸臆。我國山水畫家往往是先遊山,記錄遊蹤,而後組織畫面的。我看這一創作方法確是我們的傳家之寶。西洋畫家一般只是選定一個死角落,所謂“取景”,然後對著描畫。這樣作畫實在太局限,太被動了。難怪美術學校的學生跑來跑去很不容易取到合意的景,我並非有意要全盤否定那些教給初學者的方法步驟,只是想談談如何對待風景畫的個人意見。
大自然幅員廣闊,蕪雜的東西多,畫風景固然要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但僅僅運用這點取捨的手法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要動割開皮肉接骨髓的大型手術。為了充分表達對象的特色和作者的意境,一幅風景畫由幾個不同角度、不同方向的對象組成是可以的,是應該的。我自己作畫時,也是先遊一遍,構思一番,在小本上或腦子裏構好圖,乃至動手寫生時,作成一幅畫往往要變換幾次寫生地點。記得有一次在井岡山畫瀑布,我取其上源與下流,寫生過程中扛著畫架來回跑一二公里。在西藏寫生,有許多畫面也是半幅在山上取俯視,半幅在山下取昂視。我這種扛著畫架畫布來回跑的吃力的笨辦法,恐怕會貽笑大方:你不能先畫小色彩稿回來再組成畫面嗎?我覺得在直接對景寫生中感受較深,無論是捕捉色彩的敏感性和用筆效果等方面是很可貴的,回來製作時往往不能再保留這些優點。這樣作畫,不僅要銜接上源下流,昂視俯視,更牽涉到東南西北的不同方向,因此除了構圖結構和組織問題外,還引出透視和光線等等的統一或合理的難題,有待我們匠心的處理。
人們常談起風景創作,總説先寫生素材,然後回到工作室來創作大幅作品,我並不反對這種山中採礦回來煉鐵的辦法。西洋的風景畫在柯羅(Corot)以前,大都是在室外畫些素描稿後回到室內製作的,畫得雖細緻,但一般總缺乏大自然那種千變萬化一瞬即逝的新鮮的色彩感。印象派針對這一缺陷作出了創造性的貢獻,但印象派繪畫只表達一點新鮮的色彩感,正是將風景畫局限在一個死角落的始作俑者。一般的講,油畫的主要特點之一是色彩,油畫風景應該在色彩方面多多發揮其獨特性能。風景色彩變化微妙,主要依靠寫生,我覺得寫生是作風景畫的主要方式。寫生,並不是只解決素材問題,只停留在習作問題上。我很想嘗試在山中邊選礦邊煉鐵的方法,將寫生和創作二者的優點結合起來。其實,寫生只是一種作畫的方式,並不決定其作品是創作還是習作的問題。這一點是不言而喻的。
我也在繪畫的道路上摸索衝撞,幾年來在風景畫中所以嘗試這些辦法,無非是想能見景抒情而不局限于見景畫景。這裡特別要提醒初學者注意:組織經營畫面時決不是東拼西湊,弄得廬山和泰山不分,西湖和太湖一色。主要是為了突出主題思想及對象的特色,強調作者自己感受的方面。當我將對象經過大刀闊斧剪裁組織構成畫面後,每聽到老鄉們仍説很像很像時,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載《美術》1962年第2期 |